四十五卫士 十七 小 夜 曲(2)

  希科的眼睛一直在探寻着这个不可解的谜的谜底。猛然间,透过阳台木板的缝隙,他好像瞥见几乎就在他脚底下,在这座房子的披檐下站着一个裹着深色披风的人,他戴了一顶插着红羽毛的黑帽子,佩着长剑,以为没人会看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对面那座寂静无声、死气沉沉的空房子。
  乐队指挥不时离开他的位置,走过去跟那人低声地说些什么。
  希科很快就猜到了,这场戏的要紧关子在那儿,而且这顶黑帽子下戴着的是一张绅士的脸。
  打这时起,他就集中全部注意力看着那个人。观察别人的角色在他是很容易扮演的,因为他在阳台栏杆上的这个位置可以让他把街头和披槽下的情况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把那神秘的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只要那人稍有不慎,他就一定可以看清那人的面貌。
  突然,正当希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的时候,街拐角处出现了一个骑士,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侍从。那骑士用力挥动冬青枝条的马鞭,驱散那一群把乐师们夹在中间的看热闹的人。
  “德·儒瓦约兹先生!”希科低声说,他认出那骑士就是奉国王之命穿上马靴、上了马刺的法兰西海军大元帅。
  看热闹的人往四下里散开,乐队也停止奏乐。
  也许是主人的一个手势叫乐队停止奏乐的。
  骑士挨近躲在披檐下的绅士。
  “嗯,亨利,”骑士问,“有什么新情况?”
  “什么也没有,哥哥,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没有,她压根儿没露脸。”
  “这帮子家伙没吹吹打打吗?”
  “他们把这条街的人耳朵都震聋了。”
  “他们没照事先关照的那样,高声申明是为那位市民奏乐吗?”
  “他们喊了。把那人也给喊到阳台上来听小夜曲了。”
  “她还是没出来?”
  “她没出来,谁也没出来。”
  “不过当初这主意还是想得挺妙的,”儒瓦约兹生气地说,“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可以让她的名誉不受丝毫损失,却跟这些人一样地享受为她邻居演奏的音乐。”
  亨利摇摇头,
  “哦!可见您不了解她,哥哥。”他说。
  “不,不,我丁解她;也就是说,我了解所有的女人,而她是其中的一个。好吧,咱们别泄气。”?
  “啊!天哪,哥哥,您说这话的语调可真让人泄气。”
  “一点儿都没有;不过,打今儿个起,每晚都得让这里的市民听小夜曲。”
  “可她会搬家的!”
  “为什么?要是你什么也没说,根本不跟她挑明,又一直躲在这儿,她为什么会搬家?这个市民,你们这么向他大献殷勤,他可曾说些什么吗?”
  “他跟乐队说过话了。嗳!瞧,哥哥,这会儿他又要说了。”
  布里凯决定要把事情弄弄明白,这时候确实正站起身来想向乐队指挥第二次发问。
  “上面的听着,您别说了,给我进去,”安纳没好气地喊;“见鬼!既然您有您的小夜曲好听,您就没什么好说的,一边歇着去吧。”
  “我的小夜曲,我的小夜曲,”希科带着最和蔼可亲的神态回答,“不过我想至少要知道一下我的小夜曲究竟是为谁而奏的。”
  “为您的女儿,蠢货!”
  “对不起,先生,我没女儿。”
  “那么为你老婆。”
  “感谢天主!我还没结婚。”
  “那么就为你,为你自己。对,为你。要是你再不进去……”
  儒瓦约兹为了加强这恫吓的效果,策马从那些乐师中间穿过去,跑到希科的阳台跟前。
  “见鬼!”希科喊道,“如果这音乐是为我演奏的,干吗有人跑到这儿来破坏我的音乐?”
  “老疯子!”儒瓦约兹抬头骂道,“你不把你那张丑脸缩进你的乌鸦窝里去,这些乐师会在你的颈背上把他们的乐器砸个稀巴烂。”
  “这可怜的人,让他去吧,哥哥,”德·布夏日说;“其实他是太吃惊了。”
  “要他吃什么惊,见鬼!再说。你也知道。一旦吵起来,就可以把那个人引到窗口来看了;就这么着,狠狠揍这市民一顿,必要时放把火烧掉他的房子,该死!干呀,干呀!”
  “我求您,哥哥,”亨利说,“别硬去引那女人来注意我们;我们输了,认输吧。”
  布里凯对最后这段对话没有漏听一个字;他原先还朦朦胧胧的,现在脑子里豁然开朗了,于是他在精神上做好防御的准备,因为他了解攻击他的那个人的脾气。
  可是儒瓦约兹却听从亨利的意见,不再坚持了;他挥退侍从、跟班、乐师和那位大指挥。
  随后他把弟弟拉到一边说:
  “你知道,我实在感到十分遗憾,”他说;“一切都在跟我们作对。”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时间再帮助你了。”
  “真的,你穿着出门的行装,我刚才没注意到。”
  “我今晚就要动身到安特卫普去执行国王交下的一项任务。”
  “他什么时候交给你这个任务的?”
  “昨天晚上。”
  “天哪!” 。
  “跟我一起去吧,我求求你!”
  亨利垂下手臂。
  “您是命令我吗,哥哥?”他问。因为想到要动身。脸色都发白了。
  安纳做了个动作。
  “如果您是下命令,”亨利继续说,“我就服从。”
  “我是请求你,德·布夏日,没别的意思。”
  “谢谢,哥哥。”
  儒瓦约兹耸耸肩膀。
  “随您的便,儒瓦约兹:不过,您知道,如果我再也不能在这条街上度过我的夜晚,如果我再也不能望着这扇窗户……”
  “嗯?”
  “我会死掉的!”
  “可怜的痴子!”
  “我的心在那儿,您知道,哥哥,”亨利伸手指着那房子说,“我的生命在那儿;如果您从我的胸膛里夺去了我的心,您就别叫我再活下去吧。”
  公爵半是生气半是怜悯地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咬着小胡子,默不作声地想了几分钟,然后说:
  “米隆既是个医生,又是个哲学家,要是……要是您的父亲求您让他给您治治病,亨利……”
  “我会回答父亲说,我不是病人,我的头脑很健全,而爱情的痛苦是米隆治不了的。”
  “这么说非得接受您的看法不可了,亨利;不过,我干吗要担心呢?这个女人是女人。而您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所以一切都大有希望,等我回来时,我会看到您比我还快活、开朗,唱得比我还欢。”
  “是的,是的,好哥哥,”年轻人握住他朋友的手回答;“是的,我的痛苦会治愈的,是的,我会幸福的,是的,我会快活的;谢谢您的友情,谢谢!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次于您的爱情。”
  “高于我的生命。”
  儒瓦约兹尽管生来就是无忧无虑的性格,也深深受到了感动,他猛地岔开了弟弟的话头。
  “咱们走吧?”他说,“瞧,火把快熄了,乐师背起了乐器,年轻侍从也都往回走了。”
  “走吧,您先走吧,哥哥,我跟着您,”德·布夏日说。想到要离开这条街,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懂您的意思,”儒瓦约兹说,“您要向窗口做最后一次告别,您做得对。那么,也跟我告别一下吧,亨利。”
  亨利伸手搂住哥哥的脖子,儒瓦约兹俯身拥抱他。
  “不,”亨利说,“我陪您到城门口;您先在百步以外等我一下。她以为街上没人了,说不定会露脸的。”
  安纳策马向停在百步以外的那队随从人员跑去。
  “好啦,好啦,”他说,“在给你们新的命令之前,我们不需要你们了;走吧。”
  火把消失了,乐师的谈话声和年轻侍从的嬉笑声远去了,犹如神经质的手在古提琴和诗琴的弦上拨出的最后几个哀怨的音符终于遁去了一般。
  亨利朝那房子望了最后一眼,往那窗口送去了最后一声祝福,一步一回头地缓缓朝他的带着两个骑马侍从的哥哥走去。
  罗贝尔·布里凯眼看着两个年轻人跟那群乐师一起走远了,心想这场戏的结局就要来了——如果这场戏还真有个结局的话。
  因此,他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地离开阳台,关上窗子。
  有几个定要奉陪到底的看热闹的人还坚守着他们的岗位;但过了十分钟,即使耐心最好的也终于走了。
  这段时间里,罗贝尔·布里凯爬上了他的房子的屋顶。这屋顶像弗朗德勒地区的房子一样,边缘成锯齿形。他藏身在一个锯齿的背后,瞄着对面房子的窗户。
  街上的喧闹声停下来了,乐器声、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听不见了,一切终于恢复常态以后,那所奇怪的房子的最顶层的一扇窗子立刻就神秘地打开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全走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那就没危险了;这是戏弄我们的邻居;您不用再躲了,夫人,可以下楼到您的房间去了。”
  说着,他重又关上窗子,用一块火石打火,点燃了一盏灯,递给一只伸过来接的手。
  希科睁大眼睛看着。
  他刚一看见接过那盏灯的女人苍白而圣洁的脸容,刚一看见那女主人跟仆人交换的温柔而忧郁的目光,就不由得自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周身上下像是起了一阵寒颤。
  那年轻女人不过二十四岁左右,她走下楼去,那仆人跟在后面。
  “啊!”希科低声说,伸手往额头抹去一把汗,好像同时还想驱走一个可怕的幻觉似的,“啊!德·布夏日伯爵,勇敢、英俊的年轻人,这会儿在侈谈什么会变得快活、开朗、会欢唱的疯狂的恋人,把你纹章上的铭言给你哥哥吧,因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说hilariter(拉丁文:hilariter,我们前面曾经说过,是亨利·德·儒瓦约兹的纹章上的铭言,意思是“及时行乐”。——原注 )了。”
  随后,他也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额角布满阴云,仿佛堕入了一种可怕的处境,堕入了一种血腥的深渊。他坐在黑暗里,从那所房子中散发出来的忧郁气氛令人难以置信地影响到了他,他是最后一个,但是也许是最完全彻底地受到这种影响的控制的人。
  
  希科坐在扶手椅上,在梦想中度过了他的整个夜晚。
  我们用“梦想”这个词儿,这是因为,说实在的,盘旋在他脑海里的是梦想多,思想少。
  返回到往昔的岁月,从一道目光里看见几乎已从记忆中抹去的整个时代,这不是思想。
  希科整个夜晚生活在一个早已被他抛在脑后,有着许许多多著名的或者优雅的幽灵的世界里;那脸色苍白的女人的目光犹如一盏可靠的信灯,唤来了这些幽灵,伴随着纷至沓来的幸福的和可怕的回忆,像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经过。
  希科刚从卢佛宫回来时还直抱怨睡得太不够,此刻却根本没想到睡觉。
  因此,等到黎明的曙光照射到窗户的玻璃上时,他说:
  “鬼魂的时辰过去了,现在该来想想活人的事了。”
  他立起身,佩好长剑,在肩头上披了一件酒渣色的羊毛大氅,大氅的质地很好,再大的雨也透不进去;他带着一种像智者那样淡泊而坚定的神情,匆匆审视了一下钱箱和鞋底。
  鞋底在希科看来可以对付即将开始的这场出征;钱箱却值得特别注意。
  所以我们暂且把故事中断一下,好有时间把它向读者作个交待。
  希科,正像大家所知道的,是个很会动脑筋的人。他在横贯屋子两头的主梁上凿了个洞;这根主梁这么横贯屋子两头,一则可以作装饰,因为它上面漆了各种各样颜色,二则也是为了加固,因为它的直径至少有十八法寸。
  在这根主梁上,希科挖了一个一法尺半长、六法寸宽的凹洞充当他的钱箱,里面藏着一千个金埃居。
  下面是希科算过的一笔帐:
  “我每天花其中一个埃居的二十分之一,”他是这么说的,“用这笔钱我可以过两万天。我活不了那么久,不过我可以先这么花去一半,然后随着我的衰老,我的需要会多起来,开销会大起来,因为随着生命的衰退,舒适的程度应该成比例地增加。就这么着,我还着实有二十五到三十年好过。好啦,感谢天主,这样尽够了!”
  由于算了这么一笔帐,希科发现他自己是巴黎城里有年金收入的最富的人们中间的一个,想到老来生活尽可以放心,他颇有些得意。
  希科并不是吝啬鬼,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是挥金加土的,可是贫穷使他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贫穷一落到肩上,就像一件铅做的大衣,即使是最强壮的人也会给压得直不起腰来的。
  因此,今天早上他打开钱箱,打算亲自点数一下的时候,他对自己说:
  “妈的!时世艰难,这年头可来不得大手大脚。我嘛,跟亨利之间没什么好客气的。这一千金埃居也根本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我的一个叔叔给的,这个叔叔原来答应我的有这六倍之多。不过这也难怪,他是个单身汉:要是这会儿还是夜里,我就会到国王的口袋里去拿一百埃居;可现在是白天,我的经济来源只有靠自己……和戈朗弗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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