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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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当我醒来时,我对自己深恶痛绝,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卑劣,那么地堕落,以致第一个反应,就是恐惧,恶心。我一下子蹦下床来,喝令那个女子把衣服穿上,马上给我离开。然后,我坐了下来,忧伤的目光溜过房中墙壁,本能地将目光停在了我的手枪挂着的那个墙角落。
  即使当痛不欲生的念头在把我们推向自我毁灭的时候,当我们下了狠心的时候,似乎在取下手枪,装好弹药的具体动作中,在接触到铁器的寒冷中,有着一种实实在在的、不受意志控制的恐惧之感油然而生;手指颤抖,不听使唤,手臂发僵。但凡走向死亡的人,他的整个身心都是处于恐惧之中的。因此,当那个女子穿衣服的时候,我无法描述我当时是什么感觉,仿佛觉得我的枪在对我说:“想想你要干什么吧。”
  后来,我的确是常常想到,如果那个娼妓照我说的,赶紧穿好衣服,立即离去的话,我可能会怎么做。无疑,因羞耻而产生的最初的难堪是会过去的;忧伤并不是绝望,而上帝把忧伤和绝望像兄弟似的结合在一起,为的是不让忧伤或绝望单独地同我们在一起。一旦我房间里没有了这个女子的存在,我的心可能就平静下来了。因而,对我来说,剩下的只是懊悔,而慈悲为怀的天使是不会让懊悔杀死任何人的。无疑,我至少一辈子不会得病了。放荡生活被永远逐出我的家门,我也永不会再有它第一次光顾我时所产生的那种恐惧心情了。
  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这样子的。我内心的斗争,压迫着我的痛心的反思,厌恶,害怕,甚至愤怒(因为我是百感交集),所有这些致命的压力把我死死地钉在了扶手椅上,而当我处于极端危险的神志不清之中的时候,那个尤物正对镜端详,细心地整理衣着,神态极其平静地含着笑在挽着头发。她如此这般地卖俏,足足弄了有一刻钟的工夫,而我在这期间,几乎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最后,听到她弄出的一点响动,我便不耐烦地扭过脸来,恶狠狠地让她赶紧离开,于是,她立刻就准备好了,扭动门把儿时,还送了我一个飞吻。
  正在这个当儿,有人在大门外拉门铃。我腾地站了起来,只求得及打开一间小屋,让那个尤物钻了过去。德热奈带着两个年轻邻居几乎立刻走了进来。
  人们在大海中遇到的那些巨大暗流很像生活中的某些事情。宿命、巧合、天意,名称不同有什么关系?那些认为可以用一种说法去否认另一种说法的人,只不过是在白费口舌。这些人在谈到倍撒或拿破仑时,无一例外地十分自然地说:“这是个无助之人。”他们明显地认为,只有英雄才配让上苍眷顾,认为鲜红的颜色才能像吸引公牛似的吸引神明。
  人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事所决定的事情,表面上最不起眼的事物和情况对我们的命运所引起的变化,照我看,对思维来说,都没有比之更加深不可测的了。在我们的日常行动中也是如此,如同我们习惯使用一些短小的钝箭去射中或接近目标,以致我们便把所有这些小小的成功当作一种抽象的和正常的东西,并称之为谨慎或意愿。可是,突然一阵风刮来,这些钝箭中最小、最轻、最无用的那支便会被吹跑,吹得无影无踪,落进上帝那无边无涯的怀抱之中。
  这时候,我们会受到多么强烈的震撼啊!意志和谨慎这些冷傲的幽灵变成什么了?力量本身,世界的这个主人,人在人生搏斗中的这桶剑,我们徒劳无益地愤怒地举起的这柄剑,我们企图用它防身御敌的这柄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挡开了,因此,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都落了空,只是让我们摔得更远一些。
  正当我在希望洗掉自己犯下的罪孽,也许甚而希望惩罚自己的当儿,一阵巨大的恐惧压倒了我,我知道我不得不承受一场危险的考验,而且我肯定是承受不住的。
  德热奈满面春风。他仰躺在沙发上,开始拿我的脸色开玩笑,说一看就知道我没有好好睡觉。由于我毫无心请同他说笑,所以便毫不客气地请他别开玩笑。
  他好像并不理会我的态度。但他也用同样的语气谈起他来看我的原因。他跑来告诉我说,我的情妇不仅同时有两个情人,而且有三个,也就是说,她对待我的情敌也同对待我一样的不地道。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得知这一情况之后,闹了个天翻地覆,整个巴黎全都知道了。我起先并没太听明白他说的,因为没有留心听,但是,当我让他详详细细地把此事重复了三遍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件可怕的事,我不禁愕然无语,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答。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对此事哈哈一笑,因为十分清楚,我爱的是女人中最坏的一个女人,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我没有爱过她,更确切地说,我仍在爱着她。“这怎么可能?”这是我所能找到的推一的一句答话。
  与德热奈同来的两个朋友也证实他说的全是真的。我的情妇的两个情人正是在她家里撞上的,二人大闹了一场,弄得满城风雨。她丢尽了人,如果不想受到唾弃羞辱,她必须离开巴黎。
  我不难看出,在所有这些笑料之中,也有对我的一份儿:我为了这个女人而同人决斗;我对她那痴情不改;总之,我对她所做的一切。要知道她是怎么诅咒都木为过的呀,她是个坏女人,所干的坏事比人们知道的要坏上一百倍呀,这使我痛苦地感觉到,我只不过是同其他人一样的上当受骗者而已。
  我听了所有这些话很不高兴;两个年轻人看出来了,说话时注意些分寸了;但德热奈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已把我的失恋当成了他应尽的任务,他毫不客气地把它当成了一种病症。建立在相互帮助基础上的一种长期友谊给了他这种权利;而且,他觉得自己动机很好,所以便毫不犹豫地在使用这种权利。
  因此,他不仅没有放过我,而且因为见我难堪和羞愧,反而想尽法子对我穷追不舍。我明显地表现出极不耐烦了,所以他也就打住了话头,不再说什么了,决定三缄其口,这反而更加让我恼火。
  该我提点问题了。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开始听见这件事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可我现在却希望别人再跟我说一说。我在尽力地忽而嘻嘻哈哈,忽而一脸平静,但这种做作毫无用处。德热奈在讨厌地唤煤不休之后,一下子沉默无语了。当我在大步地踱来踱去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任我在房间里像一只关在动物园中的狐狸似的烦躁不安。
  我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一个我那么长久地视作心中偶像的女人,自从我失去她之后,我的心全碎了,她是我爱过的推一的女人,是我愿为之痛苦到死的女人,突然之间,她却变成了一个毫无廉耻的淫妇,成了年轻人的笑柄,成了众人所不耻的狗屎堆2我感觉肩头被烙铁烙了一下,留下了热辣辣的印记。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周围黑漆漆一片。我时不时地扭过头去,隐约看见有人看着我,在冲我投来冷冷的笑或好奇的目光。德热奈没有离开我,他十分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我们相识已久,他很明白我是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的,知道我生性爱冲动,会走极端,除了忘不了这个女人而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因此,他才放意刺激我,损我,从理智到感情,把我奚落个够。
  最后,当他见我已到了他想要我到的火候,便毫不迟疑地给我最后的一击。“这故事您是不是不喜欢呀?”他对我说道,“最精彩的部分是故事的结尾。亲爱的奥克诺夫,这场好戏是发生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在XXX的家里。正当两个情敌吵得不亦乐乎,在烧得很旺的壁炉旁声称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有人似乎看见街上有个人影在安安静静地徘徊,而那人影跟您像极了,所以可以断定那就是您。”
  “这是谁说的?”我问道,“谁看见我在街上了?”
  “是您的情妇说的。她把这事逢人便讲,那份高兴劲儿就像我们对您讲述她本人的故事时一个样儿。她硬说您仍旧在爱着她,说您在她的门前站岗,总而言之……您可以想像得出她都说了些什么。您只须知道她在公开宣扬这就足够了。”
  我从来就不会撒谎,每当我想要掩盖真实情况的时候,我的脸上总要露馅。由于自尊心的缘故,由于羞于在证人们的面前承认实情,我总要尽力掩饰的。我心想:“我当时在街上是千真万确的。但是,如果我知道我的情妇比我想像的要坏的话,我肯定是不会呆在那儿的。”总之,我确信别人不可能看清是我,我企图矢口否认。但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自己都觉得用不着再遮来掩去的了。德热奈看了觉得好笑。“您小心点,”我对他说,“您小心点!玩笑别开得太大了!”
  我继续像个疯子似的走来踱去,不知道该冲谁发火。本该是幸灾乐祸的,可却又笑不起来。同时,一些明显的事实告诉我:我错了,所以我只好认错。“我原先哪里知道呀?”我嚷嚷道,“我哪里知道这个赂人……”
  德热奈撇着嘴,意思是说:“您早就挺清楚的了。”
  我没词儿了,一个劲儿地嘟暧着一些傻话。我的血性被刺激了有一刻钟之久,血开始在太阳穴中拼命地沸腾,使我克制不住了。
  “我是在街上,我泪流满面,悲苦绝望!而彼时彼刻,在她家里,两个情敌却正撞在一起!什么?就在这天晚上,她竟然在嘲笑我!真的吗,德热奈?您不是在做梦吧?真有这事?这怎么可能呢?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这样昏头胀脑地在信口胡说着。与此同时,我心中涌出一股愈来愈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怒火。最后,我精疲力竭地瘫坐下去,双手不停地颤抖。
  “我的朋友,”德热奈对我说道,“凡事都得看开一些。两个月来您过的这种孤独生活给您造成了很大的痛苦: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您需要散散心。今晚同我们一起吃晚饭,明天咱们去乡间午餐。”
  他说这番话时的那腔调让我感到比什么都更加难受。我觉得我让他感到可怜,他把我当成了小孩子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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