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吕德 第11章

  于贝尔
  ——或打野鸭
  星期五
  我一起床,就翻看记事本:“要六点起床”。现在八点钟了。我拿起笔,将这句话划掉,再写上:“十一点起床”。下面内容看也不看,我就重又躺下了。
  折腾了一夜,我感到身体有点儿不舒服,便换换样儿,不喝牛奶,而是喝点儿药茶,甚至还让仆人端来,我就躺在床上饮用。记事本气得我要命,我在一张活页上写道:“今天傍晚,买一大瓶埃维昂矿泉水”;然后,我就用图钉把这张纸摁在墙上。
  为了品尝这种矿泉水,我要留在家里,绝不去安棋尔那里用晚餐;况且,于贝尔准去,我去了也许会妨碍他们;不过,到了晚上就马上去,看看我是否真妨碍他们。
  我拿起笔写道:
  “亲爱的朋友,我偏头疼,不能去吃饭了,况且于贝尔会去的,我不愿意妨碍你们,不过,到了晚上我马上就到。我做了个相当离奇的噩梦,给你讲一讲。”
  我将信封上,又拿了一张纸,从容写道:
  蒂提尔去水塘边采有用的植物,找见琉璃苣、有疗效的蜀葵和苦味矢车菊,带回一捆药草。即是草药,就得找要治病的人。水塘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心想:真可惜。于是,他走向有热症和工人的盐田。他朝他们走去,向他们解释,劝告,证明他们有病。可是,一个人说自己没病;另一个人接了蒂提尔一枝开花的药草,要栽到盆里看它生长;最后,还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染上了热症,但是他认为这病对他身体有益。
  到末了,谁也不想医治,而这些花又枯萎了,蒂提尔干脆自己得上热病,至少也能给自己治疗……
  十点钟有人拉门铃,是阿尔西德来了。他说道:“还躺着呢!病了吗?”
  我答道:“没有,早安,我的朋友。不过,我只能十一点钟起床。这是我做的一个决定。你来有事儿?”
  “给你送行,听说你动身去旅行……要去很久吗?”
  “不会很久很久……你也了解,我的财力有限……然而,关键是动身。嗯?我说这话不是要赶你走;不过,走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总之,你还来一趟,承情了;再见。”
  他走后,我又拿起一张纸,写道:
  蒂提尔总是躺着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
  然后,我又一直睡到中午。
  这情况挺有意思,值得一书:一个重大决定,决心大大地改变生活,就使得日常的义务和事务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还给人以勇气打发这一切见鬼去。
  我对阿尔西德的来访很烦,如果没有这种决定,我就绝不敢如此果断,不客气打发他走了。还有,我不由自主,偶尔瞧一眼记事本,只见上面写道:
  “十点钟:去向马格卢瓦解释,为什么我觉得他那么蠢笨。”
  我同样有勇气庆幸自己没有照办。
  “记事本也有用处,”我想道,“因为,我若是不记下今天上午该做什么,就可能把这事儿忘了,也就尝不到没有照办的这份乐趣了。这对我就是有魅力,这情况我非常俏皮地称为否定的意外,而且相当喜爱,因为平日无需多大投入就行之有效。”
  晚上吃过饭,我就去安棋尔家。她正坐在钢琴前伴奏,配合于贝尔唱《洛亨格林》①的著名二重唱,我很高兴将他们打断:
  ①《洛亨格林》是瓦格纳写的歌剧(1850),取材于日耳曼民族传说中的洛亨格林的故事。
  “安棋尔,亲爱的朋友,”我一进门便说道,“我没有带旅行箱,而且我还接受您的盛情邀请,留在这里过夜,对不对,和您一起等待清晨启程的时刻。好久以来,有些物品我不得不放在这儿,您一定收到我的房间里了,有粗皮鞋、毛衣、皮带、雨衣……需要的东西全有,我就用不着回家取了。只有这个晚上,要动动脑筋,考虑明天出行的事儿,与准备旅行无关的事儿一概不干;必须想得全面,周密安排,让这趟旅行各个方面都令人向往。于贝尔也要吊吊我们胃口,讲讲从前旅途上的奇遇。”
  “恐怕没时间了,”于贝尔说道,“不早了,我还得去我那保险公司,赶在办公室关门之前取点儿文件。再说,我不擅长叙述;讲来讲去还是回忆我打猎的事。这要追溯我去犹地亚①的那次长途旅行;说起来很可怕,安棋尔,真不知道……”
  ①犹地亚为巴勒斯坦南部省份。
  “嗳!讲讲吧,我求您了。”
  “既然您要听,经过是这样:
  “我同博尔伯一道去旅行,那是我一个童年好友,你们俩都不认识;别回想了,安棋尔,他死了,我讲的就是他死的情况。
  “他跟我一样酷爱打猎,是猎丛林老虎的猎手。他虚荣心还很强,用他打的一只老虎皮,定做了一件式样土气的皮袄,甚至热天里还穿在身上,总是大敞着怀。最后那天晚上他也穿着……而且理由更充足,因为天黑下来,几乎看不见了,天气也更加寒冷。你们也知道那地方的气候,夜晚很冷,而正是要乘黑夜打豹子。猎手坐在秋千上猎豹——这方式甚至挺有趣。要知道,在埃多姆①山区有岩石通道,野兽定时经过;豹子的习性最有规律了,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猎获。从上往下打死豹子,这也符合解剖学原理。因此利用秋千,不过,只有在一枪未打中豹子的时候,这方式才真正显示它的全部优越性。因为,枪的后座力相当大,能带动秋千摇摆起来;打猎选的秋千非常轻,立刻就会来回摇摆,而豹子暴跳如雷,但是够不到,人若是呆在秋千上一动不动,它就肯定会扑到。我说什么,肯定会?……它扑到啦!它扑到啦,安棋尔!
  ①埃多姆位于巴勒斯坦和约旦边境。
  “这些秋千吊在小山谷两端,我们每人一副;夜深了,我们在等待。午夜凌晨一点之间,豹子要从我们下面经过。我那时还年轻,有点儿胆怯,同时又敢干,我指的是操之过急。博尔伯年龄大,也更稳重;他熟悉这种打猎,出于真诚的友谊,还把能先见到猎物的好位置让给我了。”
  “你作诗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诗,”我对他说道。“你说话还是尽量用散文吧。”
  他没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
  “到了半夜,我给枪压上子弹。二十点一刻,一轮明月照到山岩上。”
  “那景色一定很美!”安棋尔说道。
  “时过不久,就听见不太远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猛兽行迸发出的特殊声响。十二点半,我瞧见一个长长的形体匍匐着前进。正是它!我还等着它到我的正下方。我开枪了……亲爱的安棋尔,让我怎么对您说呢?我在秋千上就觉得一下子朝后抛去……仿佛飞起来;我立即感到失去控制,一时昏了头,但是还没有完全……博尔伯还不开枪!他等什么呢?正是这一点我弄不明白;不过我明白这种两个人狩猎很不慎重:因为,亲爱的安棋尔,假如一个人要开枪,哪怕在另一个之后瞬间,愤怒的豹子看到那不动的点,也来得及扑上去……而且,豹子攻击的恰恰是那个没有开枪的人。现在我再想这事儿,就认为博尔伯想开枪,可是子弹打不出去。甚至最好的枪,也有哑子儿的时候。我的秋千停止后摆,又往前荡时,我就看清博尔伯在豹子爪下了,两个在秋千上搏斗;的确,这种猛兽最敏捷了。
  “我不得不,亲爱的安棋尔,想一想啊!我不得不目睹这一惨剧,我还一直来回悠荡;现在他也悠荡了,但是在豹子爪下。我毫无办法!……开枪吗?……不可能:怎么瞄准呢?我特别想离开,因为秋千荡得我恶心得要命……”
  “那情景该有多激动人心啊!”安棋尔说道。
  “现在,再见了,亲爱的朋友们,就此告辞。我还有急事儿。一路平安,祝你们玩得痛快,别回来太晚。星期天我还来看你们。”
  于贝尔走了。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若是开口,就准得说:“于贝尔讲得很糟。我还不知道他去犹地亚旅行过。这个故事,难道是真的吗?他讲述的过程中,您那种欣赏的神态也太失分寸了。”
  然而,我一声不吭,只是注视着壁炉、油灯的火苗儿。安棋尔在我身边,我们俩守着炉火……桌子……房间的美妙的朦胧氛围……我们必须离开的一切……有人端茶来。十一点过了,我们二人仿佛都在打瞌睡。
  午夜钟声过后,我开口说话了:
  “我也一样,我打过猎……”
  安棋尔似乎惊醒了,她问道:
  “您!打猎!打什么?”
  “打野鸭子,安棋尔。甚至还是同于贝尔一道,那是在从前……嗳。亲爱的安棋尔,有何不可呢?我讨厌的是枪,而不是打猎;我特别憎恶枪声。可以明确告诉您,您对我本人的判断有误。从性情来讲,我很活跃,只是器械妨碍我……不过,于贝尔总关注最新的发明,他通过阿梅德搞到一支气枪,给我冬天使用。”
  “哦,从头至尾给我讲讲吧!”安棋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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