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 第19章

  我给她回了一封长信,只记得其中这样一段比较清醒的话:
  我经常感到,爱情是我保存在心中最美好的情感,我的其他所有品质都挂靠在上面;爱情使我超越自己,可是没有你,我就要跌回到极平常天性的极平庸的境地。正因为抱着与你相会的希望,我才总认为多么崎岖的小径也是正道。
  不记得我在信中还写了什么,促使她在复信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可是,我的朋友,圣洁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天职(在她信中,这个词下面划了三条线强调)如果你是我当初认为的那种人,那么,你也同样不能逃避这种天职。
  完了。我明白了,确切地说我有预感,我们的通信到此打住,无论多么狡猾的建议,多么执著的意愿,也无济于事了。
  然而,我还是怀着深情给她写长信。我寄出第三封信后,便收到这封短信:
  我的朋友:
  绝不要以为我决意不再给你写信了,我只是对信没有兴趣了。不过,你的几封信还是让我开心,但是我越来越自责,不该在你的思想里占这么大位置。
  夏天快到了。这段时间我们就不写信了,九月份后半个月,你就来封格斯马尔,在我身边度过吧。你同意吗?如果同意,就不必回信了。我把你的沉默视为默许,但愿你不给我回信。
  我没有回信。毫无疑问,这种沉默不过是她给我安排的最后的考验。经过数月学习和数周旅行之后,我回到封格斯马尔田庄时,就完全心平气和、深信不疑了。
  开头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情,三言两语怎么就能立刻说明白呢?从那时起,我整个儿陷入了悲痛,除了原因,我在这里还能描绘什么呢?因为,我未能透过最虚假的外表,感受到一颗还在搏动的爱恋的心,至今我在自身也找不出可以自我原谅的东西,而起初我只见这种外表,认不出自己的女友,便责怪她……不,阿莉莎,即使在当时,我也不责怪你!只是因为认不出你而绝望地哭泣。现在再看你的爱缄默的狡计和残忍的伎俩,我就能衡量出这种爱的力量,那么你越是残酷地伤我的心,我不是越应该爱你吗?
  鄙夷?冷漠?都不是,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制胜的东西,不是我能与之搏斗的东西。有时我甚至犹豫,怀疑我的不幸是不是庸人自扰,须知这种不幸的起因始终极其微妙,而阿莉莎始终极其巧妙地装聋作哑。我又能抱怨什么呢?她接待我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笑容满面,更加殷勤和关切:第一天,我差不多被迷惑住了……她换了一种发式,头发平平地梳向后边,衬得面部线条非常直板,表情也变样了;同样,她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粗布料胸衣,极不合体,破坏了她那身段的风韵……,然而归根到底,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若想弥补,这些都不在话下,而且我还盲目地想,第二天她就会主动地,或者应我的请求改变……我更为担心的是她这种殷勤关切的态度,这在我们之间是极不寻常的,只怕这是出自决心而非激情,如果冒昧地讲,出自礼貌而非爱情。
  晚上,我走进客厅,发现原来的位置上钢琴不见了,不禁奇怪,便失望地叫起来。
  “钢琴送去修了,我的朋友。”阿莉莎回答,声调十分平静。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孩子,”舅父说道,责备的口气相当严厉。“你一直用到现在,弹着不是挺好嘛,等杰罗姆走了再送去修也不迟,何必这么急,剥夺我们一大乐趣……”
  “嗳,爸爸,”阿莉莎脸红了,扭过头去说,“近来钢琴的音色特别沉浊,就是杰罗姆怕也弹不成调子。”
  “你弹的时候,听着也不那么糟嘛。”舅父又说道。
  有一阵工夫,阿莉莎头俯向暗影里,仿佛专心计数椅套的针脚,然后她突然离开房间,过了好久才回来,用托盘给舅父端来每晚要服的药茶。
  第二天,她的发型未改,胸衣也未换。她和父亲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又拿起昨晚就赶着做的针线活儿,确切地说是缝补活儿。旁边一个大篮子,装满了旧袜子,她全掏出来,摊在长椅上和桌子上。几天之后,又接着缝补毛巾、床单之类的东西……她的精神头儿全用在活儿上,嘴唇失去任何表情,眼睛也尽失光亮。
  第一天晚上,就是这张没了诗意的面孔,我几乎认不出了,注视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对我的目光有所觉察,我几乎惊恐地叫了一声:
  “阿莉莎!”
  “什么事儿?”她抬起头来问道。
  “我就想瞧瞧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的心思好像离我特别远。”
  “不,我就在这儿;不过,这类缝缝补补的活儿要求非常专心。”
  “你缝补这工夫,要我给你念点儿什么吗?”
  “只怕我不能注意听。”
  “你为什么挑这样劳神的活儿干呢?”
  “总得有人干呀。”
  “有很多穷苦女人,干这种活儿是为挣口饭吃。你非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总不是为了省几个钱吧?”
  她立刻明确对我说,干这种活儿最开心,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就不干别的活儿了,恐怕全生疏了……她含笑说这些情况,温柔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如此让我伤心。“我说的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你听了为什么愁眉苦脸呢?”她那张脸分明这样说。我的心要全力抗争,但只能使我窒息,连话都到不了嘴边了。
  第三天,我们一起去摘玫瑰花,然后,阿莉莎让我把花儿送到她房间去。这一天,我还没有进过她的房门。我心中立刻萌生多大希望啊!因为当时,我还怪自己不该这样伤心呢:她一句话,就能驱散我心头的乌云。
  每次走进她的房间,我心情总是很激动,不知道屋里是怎么布置的,形成一种和谐而宁静的氛围,一看就认出是阿莉莎所特有的。窗帘和床帏布下蓝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亮晶晶的,一切都那么整齐、洁净和安谧,一切都向我的心表明她的纯洁和沉思之美。
  那天早晨我走进屋,发现我从意大利带回的马萨乔两幅画的大照片,从她床头的墙上消失了,我感到诧异,正要问她照片哪儿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边摆她喜爱的书的书架上,发现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们共同看的书慢慢积累来的小书库,全部搬走了,换上了清一色毫无价值的、想必她会嗤之以鼻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又猛然抬起头,看见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错,她边笑边观察我。
  “请原谅,”她随即说道,“是你这副面孔惹我发笑,你一看见我的书架,脸就失态了……”
  我可没有那份心思开玩笑。
  “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看这些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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