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遐想录 第26章

  应该承认,只要人们不认识我这张脸,我生活在他们之中还是感到乐趣的。然而人们却不大肯把这种乐趣赐给我。几年以前,我还喜欢串村走乡,在大清早观看农民修理连枷,观看妇女在门口看管孩子。这种景象里有着震动我心的无以名之的东西。有时我不知不觉地停下步来,看着这些善良的人的一举一动,莫名其妙地暗自赞叹。我也不知是否有人见我为这小小的乐趣动了感情,是否有人一心要剥夺我这种乐趣,反正从人们在我走过时面部表情的变化,从人们见到我时的神色,我不能不知道有人是竭力要剥夺我这种隐姓埋名的乐趣的。在残废军人院附近,这种事情表现得就更加突出。我对这个优良的机构向来是很感兴趣的。当我看到那些老人时,总是满怀深情和敬意,他们可以像斯巴达的老人那样说:
  当年我们也曾经
  年轻、勇敢、有胆量。①
  ①普鲁塔克的《李苏格传》中说到斯巴达人在民间节日中总有三组舞蹈。先是老年人组,边舞边唱这两行歌词,接着成人组唱“我们当今正这样,谁来也都能抵挡”,然后儿童组唱“我们将来也一样,一代要比一代强”。
  我最喜爱的散步场所之一就是军官学校附近,我在那里高兴地碰到几位残废军人,他们还保持着往日军人的善良,在经过我身边时跟我打个招呼。这个招呼使我非常高兴,加强了我在见到他们时的乐趣,我的心也对他们给以百倍的回报。我这人从来不会掩饰我所受到的感动,所以那时就时常讲起残废军人,讲起我在看到他们时是如何受到感动。这就错了。没有多久,我发现我在他们心目中不再是个陌生人了,或者说得更正确些,我在他们眼里变得更陌生了,因为他们用跟公众同样的眼光来看我了。往日的善良消失了,招呼也不打了。令人厌恶的神气和凶狠的目光代替了他们最初的礼貌。军人所习惯的坦率使得他们不像别人那样用轻蔑和奸诈的面具来掩盖他们的敌意,他们公开对我表示最强烈的仇恨;最惨的是,有些人竟然把他们的愤怒发泄得无以复加。
  从此以后,我到残废军人院附近散步的兴致就没有那么浓了。然而,我对他们的感情却并不取决于他们对我的感情,当我看到这些保卫过祖国的老战士时,总是满怀敬意和兴趣的;不过,我对他们是如此公正,而他们却如此回报,总不免为之感到难受。当我偶尔碰到个别残废军人不听别人的教唆,或者不识我的面貌,没有对我表示任何反感时,他跟我打的招呼也就补偿了别人那可憎的神气。我就把别人统统忘了,一心只想着这一个,同时设想他的心也跟我的心一样,是不让仇恨进入的。去年有一天,当我过河到天鹅岛天鹅岛,位于塞纳河中,在帕西(今第十六区)和格勒内尔(今第十五区)之间。上去散步时,就还曾得到过这样的乐趣。一个可怜的老残废军人正坐在船上等候别人上船一起过河。我上了船,让船夫马上开船。当时正是涨水季节,过河的时间得长些。我几乎不敢跟这位军人搭讪,唯恐跟平常一样碰一鼻子灰,然而他那善良的神态终于使我放下了心,我们就攀谈起来。我觉得他挺通情达理,也很有德行。我对他那爽直亲切的口吻感到意外和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领受过这样的好意了。当我听说他刚从外省来到巴黎,我的意外之感也立即消失了。我明白这是因为人家还没有把我的面貌特征告诉他,也没有教唆他应该如何行事。我利用这个隐姓埋名的身份,和一个“人”谈了一阵,从我得到的甘美当中,我感到,即使是最普通的乐趣,如果难得尝到,也足以提高这乐趣的价值。在下船时,他掏出两个子儿。我把渡资付了,请他把钱放回衣兜,心里却还怕他会勃然大怒呢。幸而事实不是如此,恰恰相反,他对我的好意看来是颇为感动的,特别是当我见他比我岁数还大而扶他下船时,这份感动就更加明显。我当时竟是那么孩子气,居然纵情大哭,这又谁能料到呢?我真想给他一个二十四个苏的银币去买点烟草,可我不敢。同样的胆怯心情也时常阻碍我去做一些原可使我不胜愉快的好事,所以我只好徒然哀叹我的笨拙。这一次,在跟这位老残废军人分手时,我心想,如果我做了好事,又用金钱来贬低它的价值,玷污它的无私,岂不违背了我自己的原则吗?这样一想,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对那些需要得到帮助的人,应该毫不迟疑地提供援助;而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就该凭天然的善心和礼貌行事,别让任何带有铜臭的东西来败坏或玷污这如此纯洁的源泉。据说在荷兰,连问人钟点或请人指路都要付钱。把人之常情的这点最微不足道的义务都要当成买卖来做,这样的人也未免太可鄙了。
  我注意到,只有在欧洲,在家留宿客人也要收钱。而在整个亚洲,留宿客人是根本不取分文的。我也知道,那里并没有那么多的奢侈品。但是当你能说:“我是人,受到人的接待;是纯洁的人情给了我这顿饭餐”时,难道这是微不足道的事吗?当你的心比你的身体受到更好的款待时,物质上小小的匮乏是算不了什么的。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十
  今天是圣枝主日圣枝主日是复活节前的礼拜天,①同华伦夫人初次见面,至今已经整整五十年了。她和本世纪同龄,那时是二十八岁①,我还不到十七。我当时的性格还没有定型,连我自己也不了解,但它却给她那颗生来就充满生命活力的心带来了新的温暖。如果说,她对一个活泼而温柔朴实的少年怀有好感是不足为奇的话,那么,一个富有机智和风度的迷人的女子,使我除了感激之情以外,还产生我当时还无以名之的最亲切的感情,那就更不足为奇了。然而不同寻常的是,这最初的时刻对我整个一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同时由于一种不可避免的关联,铸就了我在余年中的命运。我心灵中最可贵的气质那时还根本没有被我的器官培养出来,还不具备确定的形态。它正在迫切期待着取得这一确定形态的时刻,而这一时刻,虽然这次相遇起着加速的作用,却并没有那么早就到来。我所受的教育赐予我的是淳朴的道德,正当我看到爱情和纯真在我心中同时并存的这种甜蜜而短促的状态要长期延续下去时,她却把我打发走了卢梭在安讷西住了几天,就被送到撒丁王国的首都都灵,进了一个天主教的教养院,①。一切都使我怀念她,我必须回到她的身边。
  ①卢梭是在一七二八年的那一天(三月二十一日)同华伦夫人相识的。这篇《漫步之十》写于一七七八年四月十二日,没有写完,作者就在五月二十日离巴黎迁居吉拉丹侯爵在埃尔姆农维尔的别墅中,七月二日在那里猝然离世,这篇《漫步》也就始终没有完成。
  ①华伦夫人生于一六九九年。关于卢梭和华伦夫人在安讷西的初次见面,见《忏悔录》第二章。
  ①那是为训练行将参加洗礼的新入教者而建立的。
  这次归来决定了我的命运,而在我占有她以前很久,我就只是活在她的心中,只是为她而活着。我有了她就别无他求,如果她也和我一样,有了我就别无他求,那该多好啊!我们将会在一起度过怎样恬静甜蜜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我们也曾度过,但是短暂,转瞬即逝,而随之而来的又是怎样的命运!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愉快地、怀着深情回忆起这段时期,这是我不受干扰、没有阻碍地充分体现我自己的时期,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真正生活过的唯一而短暂的时期。
  从前在韦斯帕西安①治下有位大法官被贬谪居乡间,他说:“我在这世上度过了七十个寒暑,但是我真正生活才七年。”我现在差不多也可以说这样的话。要是没有这段虽然短暂然而宝贵的日子,我也许至今对我自己还缺乏充分的认识,因为在我一生的其他时期,我这个生性软弱忍让的人被别人的感情如此摆布、激荡和左右,在那动荡不安的一生中几乎总是处于被动地位,而那严酷无情的必然又没有一天不紧压在我的头上,我就很难在我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区别出究竟哪些是真正出于我的自愿的了。在这短短的几年中,我得到一个无比温柔体贴的女人的爱,做我愿做的事,做我愿做的那样一个人,同时充分利用我的余暇,在她的教导和榜样的帮助下,终于使我这淳朴得如同一张白纸的心灵最好地体现它的本质,而且从此就永远保持下去。
  ①韦斯帕西安(9—79),罗马皇帝(69—79)。
  对孤寂和沉思的爱好,它跟作为我心养料的易于外露的温柔感情一起,在我的心中滋生了。嘈杂喧嚣束缚扼杀我的感情,而宁静平和则使之振奋激扬。我只有在心思集中时才能有所爱。我说服妈妈十七岁的卢梭在回到华伦夫人身边时就称她为“妈妈”。当她后来成了他的情妇后也一直保持这个称呼。搬到乡间去住。山坡上的一所孤立的房子就成了我们的隐居之所;正是在那里,在四五年间,我饱享了一个世纪的生活,饱享了纯真而充分的幸福,它以它的魅力遮掩了我命运的可怖。我那时需要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友,我得到了。我渴望乡间,我也到了那里。我不能忍受限制,我那时得到了充分的自由,而且更甚于自由,因为我只受我的爱好的限制,只做我想做的事。
  我的全部时间都充满了温馨的关怀,充满了乡间的劳作。我别无他愿,只盼这种如此甜蜜的境界能继续下去;我唯一的苦恼就是担心好景不长,而这种担心产生于我们的处境的困难,并非是毫无根据的。从那时起,我就一心只想一面排遣这种担心,一面找到防止它产生后果的办法。我想,培养出一些才能是防止贫困的最可靠的办法,为此我就下了决心去把余暇用在准备工作上,如有可能,使我能去报答我从这位最优秀的女人那里得到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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