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遐想录 第3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二
  我处在任何凡人所不能经历的最奇特的处境中。自从我计划要把我的心灵在这种处境下的常态记录下来之后,我发现要从事这样一项工作,最简单最可靠的办法莫过于在我让我的头脑无拘无束、让我的思想纵横驰骋时,把我独自进行的漫步以及漫步时涌上心头的遐想忠实地一一记载下来。在一天当中,只有在这孤独和沉思的时刻,我才充分体现我自己,自由自在地属于我自己,能毫不含糊地这样说自己正是大自然所希望造就的那种人。
  我不久就感到,执行这个计划已经为时过晚。我的想象力已经不再那么活跃,不能再像过去对某一对象沉思默想时那样迸发出火花来了,也不再能沉醉于遐想的狂热之中了;我的想象力的产物已是回忆多而创造少;一种疲惫之感使我的一切智能都变得软弱无力;生命之火在我心中慢慢熄灭;我的心要挣脱它的包膜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而我感到我有权向往的那种境界已完全无望达到,今后也只能是在回忆中度日了。因此,为了在暮年到来之前对有关自己之事作一次沉思默想,我至少得回顾几年已逝的岁月,回到那此生已失去一切希望、在这块大地上已找不到可以哺育我心的养料的时光——正是在那时,我才慢慢习惯于以我的心自身来哺养它,就在我自己身上搜寻它的全部养料。
  这个来源,虽然我发现得已经太晚,却是非常丰富,马上就使我对一切都得到补偿。省察内心这种习惯终于使我丧失对自己苦难的感受,甚至是对它的回忆;我这就亲身体会到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就在我们自己身上,要想把懂得怎样追求幸福的人置于真正可悲的境地,那真是非人力之所及。四五年以来,一颗对人怀有深情的温柔的心在沉思之中所得的欢畅,我是经常尝到的。我有时在独自一人散步时体会到的那种欣喜若狂、心旷神怡的境界,是一种应该归功于我的迫害者的享受:要是没有他们,我就永远发现不了、也认识不到在我自己身上的这一宝藏。在如此丰富的资源当中,怎样去作一份忠实的记录呢?当我想回顾这么多甘美的遐想时,结果是无法把它们记录下来,反而又一次陷入这样的遐想之中。这种境界是通过回顾得来的,而当你完全不能感知这种境界时,你也就无从认识这种境界了。
  在决心写《忏悔录》续篇后我进行的那些漫步中,对这样的效果我深有体会,特别是在下面要谈的那一次。在这次漫步中,一次意外事故打断了我的思路,一下把它导向了另一方向。
  一七七六年十月二十四日是个星期四,我在午饭后沿着林阴大道一直走到绿径街,然后走上梅尼孟丹山冈,从那里踏上穿过葡萄园和草地的小径,直到夏罗纳村,饱赏这两个村庄之间的明媚风光;然后我绕了一个弯,从另外一条路回到那片草地。美丽的景色总激起我极大的喜悦和乐趣,我也正是这样兴高采烈地穿越这片草地,不时停下来注视绿丛中的花草。我忽然发现了两种巴黎近郊很少见到的品种,而在这一带却非常茂盛。一种是菊科的毛连菜,一种是伞形科的柴胡。这一发现使我深感兴趣,欣喜若狂,结果又发现了一种更罕见的品种,特别是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难得见到的品种:水生卷耳。尽管当晚发生了事故,后来我还是在随身携带的一本书里找到了它,就把它收进我的标本集里。
  此外那里还盛开着好几种花,虽然它们的外形和科目是我所熟悉的,然而我还是饶有兴趣地仔细看了一番,然后慢慢结束这局部的观察,开始品味这整个景色给我留下的同样愉快而且更加感人的印象。葡萄的收摘已经结束好几天了;城里的游客已经回去;农民也正离开田地,要到冬季的农活开始时再回来。田野依然一片翠绿,明媚宜人,但有些地方的树木已开始落叶,显得有点冷落,展现出一种荒凉和冬天临近的景象。田野的景色给人既甘美又悲凉的印象,这跟我的年龄和命运太相似了,怎能使我不触景生情?我自己也正处在清白无辜而命途多舛的一生的晚年,胸中充满了强烈的感情,心上虽还有着几朵花儿作点缀,然而已被悲哀摧残得凋谢、被苦难折磨得枯萎了。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我已经感到初霜的寒冷,我那行将枯竭的想象力已经无法照我的心愿去设想会有人来伴我度过这孤寂的余生。我不禁长叹:在这世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天之生我本是为了要我活下去,然而我却没有生活过就要去死了。这至少不是我的过失,我要奉献给我的生命的创造者的礼品,虽然不是人们没有让我去做的善举,但至少是些遭受挫折的善意,是健康然而未曾生效的感情,是经受了人们蔑视考验的耐心。想到这里,我的心平静下来了;我把我的心灵的活动回顾一番,从童年直到成年,从被剥夺跟他人的交往直到现在这行将就此了此余生的隐退生涯。我满怀喜悦地追忆发自我心的一切感情,追忆它那如此亲切而盲目的眷恋之情,回顾几年来在我头脑中产生出来、予我以慰藉甚于悲哀的那些思想;我准备对所有这一切都进行充分的回顾,以便怀着与追思时同样喜悦的心情把它们记载下来。这个下午我就在这样宁静的沉思中度过,而正当我庆幸这一天没有虚度而准备回家时,却被下面要说的这件事把我从遐想中召回。
  大约六点钟光景,我正从梅尼孟丹山冈下来,走到差不多正对风流园丁酒店的地方,走在我前面的几个人突然闪开,只见有条高大的丹麦狗在一辆马车前飞奔,向我扑来。当我瞧见它时,它已来不及刹住脚或拐向一边。这时我想,要想不被它撞倒在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腾空一跃,让狗在我还没着地之前就穿过去。这个念头来得比闪电还快,既没时间多想,也没时间照办,只是事故之前的最后一念罢了。直到我苏醒过来以前,我既没感到被狗撞着,也没感到自己倒下,后来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
  当我恢复神智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我发现自己正在三四个年轻人的怀抱里,他们把刚发生的事对我讲了。那条狗控制不了它的飞奔,撞上我的双腿,以它的重量和速度,撞得我头朝前跌倒在地;上颌承受着全身的重量,碰在十分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而那里正是下坡,脑袋比双脚跌落的位置还低,跌得也就更重了。
  那条狗的主人的马车紧接着就跟上来了,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缰绳,可能就要从我身上压过去了。这些就是把我扶起来,当我醒来时还抱着我的那几个人对我说的。在我醒来的那一刹那间我所见到的情景是如此奇异,这里便不能不说上几句。
  天越来越黑了。我看到了天空、几颗星星以及一小片花草。这第一个感觉的一刹那真是甜蜜。我只是通过这一感觉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复活过来的,我仿佛觉得我所见到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我那微弱生命的存在。在那一瞬间我全神贯注,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没有什么清楚的意识,对刚发生的事也毫无概念;我不知道我是谁,又是在什么地方;我既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什么害怕和不安。我看着我的血流出来,就跟我看小溪流水一样,丝毫也没想到这血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在我心底有着一种奇妙的宁静的感觉,现在每当我回顾此事时,在我所体会过的一切乐趣中我找不出任何可与之相比的东西。
  他们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却答不上来。我问他们我在什么地方,他们说是在奥特博纳路,我听了倒像是在阿特拉斯山阿特拉斯山在北非。似的。我接着问我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一地区,结果还是想不起我在什么地方,直到从那里一直走到林阴大道上,我才想起我的住址和我的姓名。有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好心陪我走了一段,当他知道我住得那么远的时候,就劝我到圣堂雇辆马车回去。我走得很好,步履轻盈,虽然还咯出很多血,但既不痛,也感觉不出哪儿有伤;只是冷得发颤,松动的牙齿格格作响,很不舒服。到了圣堂,我想,既然我走起来没有困难,那么与其坐在车上挨冻,还不如继续走着回去。就这样,我走完了从圣堂到普拉特里埃街卢梭于一七七〇年六月至一七七八年五月住在这里。间的两公里路程,既无困难,也能闪避一切障碍和车辆,所选的路线就跟我身体健康时一样。我走到了,打开临街门上的暗锁,在黑暗中摸上楼梯,走进了我的家;别的意外倒没有发生,只是最后摔倒在地上了。这一跤是怎么摔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的妻子在看到我时发出的尖叫,使我明白我受的伤比我所想象的要重得多,然而当晚却安然度过了,也没有觉得哪里疼痛。到了第二天才发现,上唇从里面一直裂到鼻子那里,而在外面因有皮肤保护,才没有裂成两片。四颗牙嵌进了上腭,整个上腭都相当青肿。右手的大拇指扭伤了,肿得很厉害,左手的大拇指受了重伤,左胳臂也拧了,左膝盖也肿得很厉害,挫伤使我疼痛难忍,弯不下去。尽管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幸亏哪儿也没有折断,连一颗牙也没有碎;对摔得那么重来说,这真够幸运的,像奇迹一样。
  以上就是这次意外事故的忠实记载。不出几天,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巴黎,但经过一番歪曲篡改,结果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篡改,原不出我之所料,但我却没想到有人会编出那么多荒唐的细节,讲了那么多捕风捉影、吞吞吐吐的话,在我面前谈起时又是那样的躲躲闪闪,这样的神秘莫测倒使我不安起来了。我一向是讨厌这种莫测高深的神秘气氛的,多少年来我身边的这种气氛使我产生的恐惧之感一直就没有消失过,现在自然更有增无减了。在当时的种种怪事之中,我现在只提一件,其余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警察总监勒努瓦先生,我跟他从来没有任何联系,却打发他的秘书来打听我的消息,殷切地提出要为我效劳,而他的那些建议,我看对我的康复并没有多大好处。他的那位秘书免不了一个劲儿敦促我接受他的劝告,甚至说如果我对他不信任,可以直接给勒努瓦先生写信。这种殷勤劲儿,还有那种吐露衷情的神气,叫我看出里面必有文章,然而我又猜它不透。那次事故的发生,继之而来的高烧,使我心里本已焦急不安,即使没有这样的事也够使我担惊受怕的了。万千令人不安、使人愁肠百结的猜测在我脑海中翻腾,我对周围发生的事作出这样那样的解释。这些解释与其说是体现了一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人的冷静,倒不如说是一个高烧病人的谵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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