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弥儿 第90章

  信仰自白(第四卷续)
  一个萨瓦省的牧师述
  我的孩子,别指望我给你讲什么渊博的学问或艰深的道理。我不是一个大哲学家,而且也不想做大哲学家。但是我多少有些常识,而且始终爱真理。我不想同你争论,更不打算说服你,我只向你把我心中的朴朴实实的思想陈述出来就行了。你一边听我谈话,一边也问问你自己的心,我要求于你的,就是这一点。如果我错了,我也错得很诚实,因此,只要不因为我错了就说我犯了罪,就可以了。如果你也诚实的话,即使是错了,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那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性,我们同样有倾听理性呼声的愿望。你为什么不象我这样想呢?
  我生在一个贫苦的农家,我的出身注定我是要干庄稼活的;但是,人们认为,如果我去做牧师,以这门职业糊口的话,也许要好一点,因此就想了一个办法,使我能够去学牧师。当然,无论是我的父母或我自己都很少想到要以此去寻求美好、真实和有用的学问,我们所想到的只是一个人为了得到牧师的职位所需要的知识。别人要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别人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照人家的意思去做,于是我就做了牧师。但是,我不久就意识到,在答应我自己不做俗人的时候,我许下了我不能遵守的诺言。
  人们告诉我们说,良心是偏见的产物,然而我从经验中知道,良心始终是不顾一切人为的法则而顺从自然的秩序的。要想禁止我们做这样或做那样,完全是徒然的;只要我们所做的事是井然有序的自然所允许的,尤其是它所安排的,则我们就不会受到隐隐的良心的呵责。啊,我的好孩子,现在大自然还没有来启发你的官能,愿你长久地停留在这幸福的状态,因为在这种状态下,自然的呼声就是天真无邪的声音。你要记住,在它还没有教你以前,你提前去做,远比抗拒它的教导更违反它的意旨;因此,为了能够在屈服于邪恶的时候而不犯罪,就必须首先学会抵抗邪恶。
  从我的少年时候起,我就把婚姻看作是第一个最神圣的自然的制度。由于放弃了结婚的权利,所以我决心不亵渎婚姻的神圣;因为,不管我受了什么样的教育和读了什么样的书,我始终过着有规律的简单的生活,所以在我的心灵中还保持着原始的智慧的光辉:世俗的说法没有使它们遭受蒙蔽,我的贫穷的生活使我远远地离开了罪恶的诡辩的引诱。
  正因为有了这个决心,我才遭到了毁灭;我对婚姻的尊重暴露了我的过失,做了丑事便要受应得的惩罚:我被禁闭,又被革除了职务。我之所以遭遇这样的祸害,是因为我犹豫狐疑而不是因为我不能自制;根据人们对我可羞的事情提出的责难来看,我有理由相信,犯的过失愈大,反而愈能逃避惩罚。
  一点点这样的经验就可以使一个有头脑的人产生很多的思想。由于种种悲观的看法打破了我对正义、诚实和做人的种种义务的观念,因而我每天都要抛弃一些我已经接受的思想;我心中余留的思想已不足以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所以我逐渐地对明显的原理也感到有些模糊,以至最后弄得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想法才好,落到了你现在的这种境地。所不同的是:我的怀疑是由于年岁愈益增长的结果,它是经过许多困难之后才产生的,因此也是最不容易打破的。
  我心性不定,抱着笛卡儿认为为了追求真理所必须抱有的那种怀疑。这种状态是不堪持久的,它使人痛苦不安,除非有罪恶的倾向和懒惰的心灵,是不愿意这样下去的。我的心尚未败坏到竟然乐于处在这种状态;一个人如果爱他自身更甚于爱他的财富的话,就能保持他运用思想的习惯。
  我在心中默默地沉思人类悲惨的命运,我看见它们漂浮在人的偏见的海洋上,没有舵,没有罗盘,随他们的暴风似的欲念东吹西打,而它们唯一的领航人又缺乏经验,既不识航线,甚至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我对自己说:“我爱真理,我追求它,可是我找不到它,请给我指出它在哪里,我要紧紧地跟随它,它为什么要躲躲闪闪地不让一个崇敬它的急切的心看见它呢?”
  虽然我常常遭遇巨大的痛苦,但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象在这段混乱不安的时期中这样的闷闷不乐。在这段期间里,我对这也怀疑,对那也怀疑;经过长久的沉思默想之后,我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些模模糊糊不能肯定的东西,对我的存在的原因和尽我的职责的方式的矛盾的看法。
  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既要固执一说、又要诚实的怀疑论者呢?这我不明白。这样的哲学家,也许是从来没有过,如果有的话,也是人类当中最不幸的人。如果对我们应当知道的事物表示怀疑,对人的心灵是有强烈的戕害的。它不能长久地忍受这种戕害,它在不知不觉中要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决定,它宁可受到欺骗,而不愿意对什么都不相信。
  使我倍加为难的是:我是由一个武断一切、不容许任何怀疑的教会养大的,因此,只要否定了一点,就会使我否定其余的一切东西,同时,由于我不能接受那样多荒谬的决断,所以连那些不荒谬的决断我也通通摈弃了。当人们要我完全相信的时候,反而使我什么都不相信,使我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我请教许多哲学家,我阅读他们的著作,我研究他们的各种看法,我发现他们都是很骄傲、武断、自以为是的,即使在他们所谓的怀疑论中,他们也说他们无一不知,说他们不愿意追根究底,说他们要彼此嘲笑;最后这一点,所有的哲学家都是具有的,所以我觉得,这一点也就是他们唯一说得正确的地方。他们得意洋洋地攻击别人,然而他们却没有自卫的能力。如果衡量一下他们所说的道理,他们的道理都是有害于人的;如果问他们赞成哪一个人的说法,每一个人就说他赞成他自己;他们是为了争论才凑合在一起,所以听他们的那一套说法,是不可能解除我的疑惑的。
  我想,看法之所以如此的千差万别,人的智力不足是第一个原因,其次是由于骄傲的心理。我们没有衡量这个庞大的机器的尺度,我们无法计算它的功能;我们既不知道它最重要的法则,也不知道它最后的目的;我们不了解我们自己,我们不懂得我们的天性和我们的能动的本原;我们连人是一个简单的存在还是一个复合的存在也不晓得;我们周围都是一些奥妙莫测的神秘的东西,它们超过了我们所能感知的范围;我们以为我们具有认识它们的智力,然而我们所具有的只不过是想象力。每一个人在走过这想象的世界的时候,都要开辟一条他自认为是平坦的道路,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那条道路是不是能达到目标。我们希望了解一切,寻个究竟。只有一件事情我们不愿意做,那就是:承认我们对无法了解的事情是十分的无知。我们宁可碰碰运气,宁可相信不真实的东西,也不愿意承认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真实的东西。在造物主让我们去争论的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整体中,我们只是一个渺小的分子,所以企图断定它是什么样子和我们同它的关系,完全是妄想。
  即使哲学家们有发现真理的能力,但他们当中哪一个人对真理又感到过兴趣呢?每一个人都知道他那一套说法并不比别人的说法更有依据,但是每一个人都硬说他的说法是对的,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在看出真伪之后,就抛弃自己的荒谬的论点而采纳别人所说的真理,这样的人在他们当中是一个也没有的。哪里找得到一个哲学家能够为了自己的荣誉而不欺骗人类呢?哪里去找在内心深处没有显扬名声的打算的哲学家呢?只要能出人头地,只要能胜过同他相争论的人,他哪里管你真理不真理?最重要的是要跟别人的看法不同。在信仰宗教的人当中,他是无神论者,而在无神论者当中,他又是信仰宗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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