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六　　朱莉致克莱尔
　　表妹，你想把你的一生都用来为可怜的莎约哭泣吗？是不是死者使你忘掉了生者？你感到伤心，这是对的，我也和你有同感，但是要永远这样没完没了地伤心下去吗？自你的母亲逝世之后，莎约花了很多心血抚养你，她可以说是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女管家。她很疼爱你；因为你喜欢我，所以她也喜欢我。她教导我们为人要明智和重荣誉。亲爱的克莱尔，所有这些，我全知道，而且完全赞同。但我要指出的是，这个善良的妇女，他的做法有欠妥当之处。她毫无必要地硬要我们既相信人又不相信人；她一再对我们讲男人对女人谈情说爱的规矩，讲她年轻时候的奇遇和情人玩弄的诡计。为了使我们不上男人的当，虽说她没有教我们去设圈套坑害男人，但她至少告诉了我们千百件少女完全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因此，请你宽心，她的死，虽说是一个损失，但并不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在我们这个年龄，她教我们的那些话，已经开始变得有害了。也许上天是在她已不宜再留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才使她离开我们的。你要记住你在我的弟弟死的时候对我说的那些话。难道你对莎约，比对我的弟弟还亲吗？你还有更多的理由为她悲伤吗？
　　到我这里来吧，亲爱的表妹，她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唉！当你把时间用去多余地为她伤心时，你怎么就不怕使别人也对你产生伤感之心呢？你这个了解我的内心的人，你怎么就不怕让你的女友去遇到只要有你在这里就可预防的危险呢？唉！自从你走了以后，这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当你得知由于我的轻率而遇到了多么大的危险时，你也会感到害怕的。我想摆脱我所遇到的危险，但我发现，我此刻可以说是已经落到了完全听人摆布的境地！只有你才能使我恢复我原来的处境。因此，请你赶快来；过去，当可怜的莎约需要你照顾的时候，我无话可说，我会第一个劝你去照顾她的。自她去世以后，你该去照顾她的家庭了，而我们在这里共同努力，会比你单独一个人在乡下照顾得更好的。这样做，你既可尽对她的感恩之情，同时又不损害你对你的朋友应尽的义务。
　　自从我父亲走了之后，我们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方式，我母亲离开我的时候也少了一些，但这是出于习惯，而不是由于不信任我；她的社交活动也花去了一些她用来照管我的学习的时间，虽然她本心很不愿意。巴比做事马马虎虎，不大尽她的职责。尽管我发现这位善良的阿姨可以做到守口如瓶，但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把我的事情告诉她。我希望，既能做到保证我不出事，同时又不让她对我不尊重。此事，只有你能做得两全其美。到我这里来吧，克莱尔，你赶快来吧。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学习的时候，你不在场。我担心我会变为一个太有学问的人。我们的老师不仅仅是一个有本事的人，而且很有道德修养，因此令人十分敬畏。我对他极为满意，而反观自己，却大不如人。在他那样的年龄和我们这样的年龄，和一个极有道德的人在一起，尽管和蔼可亲，但也最好是两个女孩子而不是一个女孩子。
　　书信七　　复信
　　看了你的信，我心中十分不安。我不安的原因，并不是我相信你所说的危险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说你很害怕，而我则觉得目前并不可怕；我认为，可怕的是将来。如果你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你将来必铸成大错。唉！善良的莎约曾一再向我预言：你心中的第一声哀叹，将决定你一生的命运。啊！表姐，你这么年纪轻轻，岂能把你一生的命运就这样交给别人！你认为那个死了对我们两人都有利的能干的妇女，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当初把我们交给一个更有才能的人抚养，那就好了。然而我们是由她抚养成人的，我们受她的教育太深，所以要我们受别人的管束，那是不可能的；而要我们自己管自己，我们又没有足够的本事，只有她能够保护我们不遭到她给我们讲的那些危险。她教了我们许多东西，而我们，我觉得，就我们这样年龄来说，我们对问题的看法是已经够深的了。我们从童年时候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因此可以说，我们两人对一切情欲早有一个透彻的了解；我们对它们的迹象和影响，已有足够的认识，我们缺少的，是克制情欲的艺术。但愿你那位年轻的哲学家对这门艺术的了解，比我们多！
　　当我说“我们”的时候，你当然明白我指的是哪些人。我指的主要是你，因为莎约经常说我行事莽撞而缺乏理智，说我也许永远也不会懂得爱情，说我太傻，将来不会做什么疯狂的事情。亲爱的朱莉，你要当心，她愈是夸你，说你有理智，那就愈是表明，她担心你的心是脆弱的心。你要鼓起勇气；凡是合乎理智和荣誉的事，我知道你是一定会做的；请你相信，凡是朋友该做的事，我也一定会做的。从我们的年龄来看，虽说我们在这方面知道的东西太多，但我们并没有因为有了这些知识，就抛弃了我们的美德。亲爱的表姐，老实告诉你，有许多心地单纯的姑娘，还不如我们诚实哩。我们为人诚实，因为我们希望成为诚实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说，这是为人诚实的可靠办法。
　　然而，从你对我讲的那些情况来看，我在你身边也是不可能有片刻的安宁的，因为，你害怕危险，危险就必然会出现。当然，预防的办法也很容易：三言两语告诉你母亲，事情就了结了。但我了解你，你不会采取这种一了百了的办法；你不愿意屈服，而要堂堂正正地战斗。唉，可怜的表姐！……你是否还在抱一线希望……德丹治男爵同意把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孩子，嫁给一个没有家产的小市民！你是这么想的吗？……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希望？……可怜的表姐，可怜的表姐！……你对我什么都不要怕；你的秘密，我作为你的朋友，一定会替你保守的。有许多人觉得把秘密泄露出来，才算是为人诚实；他们这样看法，也许有道理。可是我，尽管我不是一个善于推理的人，但我认为，出卖朋友、背离自己的信念和辜负别人的信任的这种诚实，是不可取的。我认为，每一个圈子里的人，每一种年龄的人，都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和应尽的义务与应遵守的道德；在别人看来也许是谨慎的行为，在我看来也许就是背信弃义的行为。如果把什么事情都混为一谈，我们不仅不会成为明智的人，反而会成为邪恶的人。如果你的爱情现在还陷得不深，我们是可以克服的；如果已经陷得很深了，用粗暴的办法来处理，就可能会酿成悲剧。对于朋友，只能采取合乎友谊的办法。相反，如果有我来照顾你，你尽管堂堂正正地行事好了。你将看到，你将发现：我这个女监护人，尽管年仅十八岁，但做事并不幼稚。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并不是为了贪图安逸才离开你的。春天在乡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舒服：天气时冷时热；出外散步，连一块阴凉的地方都没有，而一回到屋子里，又要生火取暖。我的父亲不愿意老待在屋子里，他觉得这里的报纸比城里的报纸到得晚。因此，大家都巴不得回城里去；我希望，再过四五天，我们就可以见面了。但使我不安的是，我不知道这四天或五天里，可以抽多少个小时出来研究哲学。我说的是研究哲学，表姐，你明白吗？你要知道，这几个小时的工作，全都是用来对付他的。
　　现在，你用不着害羞和做出抬不起头来的样子；若说要做出很严肃的样子，你是办不到的，这不合你的脾气。你知道我是不会哭也不会笑的，但我并不因此就缺乏感情。我离开你，我心里的忧虑并未减轻，我怀念善良的莎约的心情也没有减少。我知道你是衷心希望和我一起照顾她的家庭的；我这一生是不会丢下她家里的人不管的；如果你有做好事的机会而不做好事，你也会感到不安的。我也觉得这个可怜的老太太有点碎嘴唠叨，说话随随便便，对年轻的女孩子说话不得体，而且喜欢谈她过去的事情。我惋惜的，不是她的这些思想上的缺点，尽管在这些缺点中也有一些优点。就她来说，我认为无法弥补的损失，是她善良的心和对我的亲密之情，因为她善良的心和对我的亲密之情，使我同时享受到了一个母亲的慈爱和一个老大姐的信赖。在我看来，她是我们全家的中心。对我母亲的了解还不太深！父亲对我的爱也不过如此，加之又失去了你可爱的弟弟，我和我的弟弟也很少在一起生活，因此，我简直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亲爱的表姐，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就等于是我的好母亲；你说得很对，你将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再哭，我就是发疯了！我还有什么事情好哭的呢？
　　又：因为怕发生意外，所以我把这封信寄给我们的老师，以便妥善送到你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