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 第五卷 海和命运随着同样的微风波动(8)

  诱惑永生之神,多么古怪的妄想!
  在撒旦诱惑耶稣的地方,一个凡人怎么能斗争下去呢?
  宫殿、城堡、权力、财富,所有这些人间的幸福都围绕着你,简直一眼望不到边,仿佛一个以你为中心的光芒四射的半球图,各种享受一直陈列到天边。真是危机四伏的海市蜃楼。
  请想想看,一个人没有经过一个预备阶段,事前没有一点准备,突然看见了这样的景象,心里该乱到什么程度啊。
  有一个人在鼹鼠窝里睡着了,可是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待在斯特拉斯堡钟楼的尖顶上;这个人就是格温普兰。
  眩晕是一种可怕的神智清醒,一个把你同时拖向光明和黑暗的眩晕尤其如此,这种眩晕是两个方向不同的漩涡组成的。
  看得太多,可是不够。
  什么都看,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正像本书的作者在什么地方说的“眼花缭乱的瞎子”。
  格温普兰只剩下一个人了,他开始迈着大步,走来走去。这是爆炸前的沸腾。
  他在坐立不安的激动中沉思着。沸腾就是结算。他在向记忆力求救。真奇怪,我们往往似乎听得很清楚,却觉得差不多没有听见!在萨斯瓦克地窖里宣读的海上遇难者的声明,在他的记忆里还完全清楚,也完全可以了解;他能够想起每一个字;他在这个声明底下又看见了自己的童年。
  他突然停下来,两手背在背后,瞧着天花板,瞧着天空,管它上面是什么东西,只要向上瞧就行了。
  “翻本了!”他说。
  他的举动跟一个把自己的头浮出水面的人一样。他仿佛在一阵突然的亮光里看见了一切:过去、未来和现在。
  “啊哈!”他叫道(因为思想深处也能发出叫声),“啊哈!是这么回事!我原来是个爵士。一切都暴露出来了。啊!他们把我偷出来,卖给人家,毁掉我,剥夺我的继承权,抛弃我,暗害我!我的命运的残骸在大海上漂了十五年,它突然靠了岸,活生生的站起来了!我复活了!我以前一直觉得在我的破衣服底下激荡着一种跟一个可怜虫不同的东西,以前我每一次朝那些人转过脸上,总觉得他们是羊群,我不是牧犬,而是牧羊人!老百姓的牧羊人,人类的指导者、向导和主人,我的祖先都是这样的人;我现在也跟他们一样!我是贵族,我有一把剑;我是男爵,我有一顶硬盔帽;我是侯爵,我有一顶簪缨冕;我是上议员,我有一顶上议员的圆冠。啊!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拿去了!我本来是光明世界的居民,他们使我变成黑暗世界的居民。他们放逐了父亲,出卖了儿子。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把他流放时枕头的石头抽出来,拴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抛在阴沟里!啊!这些折磨我的童年的强盗,是呀,他们还在我年深日久的记忆里站起来活动哩,是呀,我现在还能看见他们。我是坟墓上一块被一群乌鸦啄食的肉。我曾经在这些可怕的黑影底下流血,大喊大叫。啊!他们原来是把我推到那种地方去的;我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在脚底下,受每一个人的践踏,趴在最下等的人脚底下,比农奴还低,比仆役还低,比跟班的还低,比奴隶还低!我现在已经从那儿出来了!我又从那儿爬上来了!我又从那儿复活了!喏,看看我吧。翻本了!”
  他刚坐下,又站起来,两只手抱着脑袋,继续走来走去,暴风雨的絮语还在继续下去:
  “我在哪儿?在山顶上!我在哪儿斗争呢?峰顶!这个叫做荣华富贵的山脊和这个叫做最高权力的世界的圆屋顶,就是我的家。在这个天空中的神庙里,我也是一个神仙!我住在高不可攀的天上。以前,我在底下望着这个万丈高天,天上射下那么强烈的亮光,使我睁不开眼睛;现在呢,我走进这个永远不会混灭的贵族世界,走进了幸运儿的这个无法夺取的堡垒。我待在里面。我是其中的一份子。啊!赌盘已经停了!我以前在下,现在在上。永远高高在上。喏,我是爵士,我有一件深红色的披风,我要戴莓叶冕,参加国王的加冕礼,他们要在我两只手中间宣誓,我是大臣和亲王的法官,我要存在下去。我从人家把我扔进去的底层,一下子涌上天顶。在城里和乡下,我都有宫殿,大厦,花园,猎场,森林,华丽的马车,上百万的家当,我要大宴宾客,我要制订法律,幸福和快乐任我挑选,以前没有到草地摘一朵花的权利的格温普兰,以后能够摘天上的星星了!”
  灵魂被黑影遮起来,是悲惨的。格温普兰的情况正是如此,他早先是一个英雄好汉,我们应该说,他现在也许仍旧如此,不过精神的伟大被物质的伟大代替了。这是一个可悲的过渡。一群从这儿经过的魔鬼把这个美德戳了一个窟窿。惊愕抓住了人的弱点。野心、出于本能的暧昧的愿望、情欲、羡慕等等,所有这些被有些人称为上等货的秽物,以前都被格温普兰的有消毒作用的贫困赶走了,现在呢,它们闹声喧天地回来,占据了这颗慷慨的心。这是怎样引起来的呢?是大海送来的一个漂流物里的一张羊皮纸引来的。显然,这是命运之神在糟蹋一个人的良心。
  格温普兰大口喝着骄傲之酒,所以他的灵魂黯淡无光。这酒多么毒啊。
  他醉得昏头昏脑;他同意了,不但如此,他还觉得玩味无穷呢。这是长时间口渴的反应。他跟这只使他醉得丧失理智的酒杯是不是串通作弊呢?其实他一直在模模糊糊地梦想这“一着。他不停地朝大人先生们这边望着;望就是想望。雏鹰可不是平白无故地从窝里孵出来的。
  当爵士。现在他在某些时刻觉得这是很简单的事。
  不过才隔了几个钟头,昨天显得多么遥远呀!
  格温普兰遇到的是“好”的仇人——“更好”①的伏兵。
  ①法国有句谚语:更好是好的仇敌。
  但愿我们说“他多么幸福啊”的人天诛地灭!
  人在逆境里比在顺境里更能坚持不屈。遭厄运时比交好运时更容易保全心身。贫贱是豺狼,富贵是猛虎。在雷击下屹立不动的人,可能被闪电击倒。你虽然能站在深渊的边缘上毫不惊惧,可是要注意,别让云彩和梦的翅膀把你掳走。飞升天国使人变得渺小。成仙封神自有一股悲惨的腐蚀力。
  身在幸福中而能有自知之明,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命运是一个乔装打扮的人物。没有比这张脸更会骗人的了。这是天意?还是浩劫?
  亮光可能不是亮光。因为光明是真理,而亮光可能是奸诈。你以为它在那儿放光,不,它在那儿放火。
  天黑的时候,在黑暗的门洞旁边放上一枝蜡烛,于是值不了几文钱的油脂就变成了星星。飞蛾往那儿飞去。
  从什么角度来说,飞蛾应该负责呢?
  火光慑住飞蛾,正如蛇眼慑住小鸟一样。
  飞蛾和小鸟能不往那儿飞吗?树叶子能不听从风的指挥吗?石头能抗拒宇宙的引力吗?
  物质问题也就是精神问题。
  收到公爵小姐的信以后,格温普兰又站起来了。他藏在心里的深情进行了抵抗。但是,飓风把这边地平线上的风吸完以后,接着又从另外一边开始,命运也跟大自然一样固执。第一个打击动摇了一下,第二个连根拔起。
  哎呀!橡树怎样会倒下去呢?
  同样,这个人在十岁的时候,孤单单地待在波特兰的悬崖上,准备搏斗,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就要跟他交手的斗士:卷走他打算乘用的单桅船的狂风,偷走他的救命板的深渊,不停地向后退着、威吓着他的张着大嘴的空虚,不肯给他一个安身处的大地,不肯给他留一点星光的天顶,无情的孤独,不睬人的黑暗,海洋,天空,总之,是这个无限世界里的无穷无尽的残暴和另外一个无限的世界里的数不清的谜;这个人在未知世界这个巨人般的仇敌面前没有恐惧,没有丧气;这个人在儿童时代跟黑夜搏斗,如同古代的大力士跟死神搏斗一样;这个人在众寡悬殊的冲突中,向所有的厄运挑战,尽管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却收养了另外一个孩子,尽管自己又弱又累,却给自己添了一个包裹,使自己更容易受到疲弱的攻击,等于解开四周窥伺着他的黑暗之妖的嘴套;这个人,这个早熟的勇士,刚走出摇篮几步,就同命运展开了肉搏;这个人,尽管双方强弱不均,也没有阻止他去搏斗;这个人,虽然发现四周人类绝迹,令人寒心,仍旧忍受这种晦暗,继续高傲地走自己的路;这个人知道怎样勇敢地忍受寒冷,忍受干渴和饥饿;这个人相貌是侏儒,心灵是巨人;这个战胜了以暴风雨和贫困这两个形象出现的深谷的狂风的格温普兰,如今却在虚荣的微风里摇摆不定了!
  同样,浩劫使尽了灾难、贫困、风暴、怒吼、灾害、临终前的痛苦等等伎俩,这个人并没有倒下来,可是它一露出微笑,他就突然间醉醺醺的,立脚不稳了。
  浩劫的微笑!想想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这是这个考验人类心灵的无情的诱惑者最后的手段。潜伏在命运里的老虎有时也会用天鹅绒似的脚掌抚摸人。可怕的预谋。妖怪丑恶的温柔。
  一方面是越长越大,同时另外一方面却越来越萎缩,每一个人的心都能遇到这种情形。一个正在生长的东西突然瓦解了,于是人就发起烧来了。
  萦绕在格温普兰的脑海里的是一堆新奇事物组成的一个令人头晕眼花的漩涡,是蜕化期间的种种光亮和黑影,无法解释的奇异的对照,过去和未来的冲突,连格温普兰也有两个;背后的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从黑暗里走出来,到处流浪,浑身发抖,饿着肚子,逗人家笑;前面的一个是声势赫赫、奢华、高傲、照得伦敦睁不开眼的老爷。他从背后的一个格温普兰的躯壳里出来,钻进前面的一个里去。他从跑江湖的人躯壳里出来,钻进爵士的躯壳里去。皮换了,有时候心也换了。有的时候这一切实在太像梦境。很复杂。一面是恶,一面是善。他在想他的父亲。说起来真刺心,父亲竟然是一个陌生人。他在努力想像他。他在想人家刚告诉他的哥哥。这么说,这是一个家!他迷失在一个怪梦里,他看见了荣华的幻象,前所未闻的庄严妙相乘着云彩在他面前飞过;他仿佛听见了奏乐的声音。
  “还有,”他对自己说,“我将要做一个雄辩家。”
  他想像着走进上议院时的威严。他是满脑子塞满了许多新奇事物到那儿去的。他有什么不可以告诉他们的呢?他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精神食粮呵!他这个看见过一切,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忍受过一切痛苦的人,列身在他们中间是多么有利啊,他可以对他们大声疾呼:“我是从你们认为非常遥远的世界里生活过来的!”他要把现实的真相扔在这些满脑子幻想的国家元老脸上,他们要被他的真理吓得浑身发抖,他们要为他的伟大喝彩。他突然出现在这些有势力的人中间,比他们还要有力量;在他们中间,他将以火炬手的身份出现,因为他要让他们看见真理,他将以杖剑人的身份出现,因为他要让他们看见什么是正义。多么伟大的胜利!
  他这样胡思乱想,脑子同时又清醒,又糊涂,仿佛精神错乱似的;他随便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一忽儿打盹,一忽儿突然惊醒。他踱来踱去,望望天花板,端详一下上面画的冠冕,心不在焉的研究研究纹章上难认的字体,摸摸墙上的丝绒挂毯,挪动一下椅子,翻翻羊皮纸,读读上面的名字,拼读爵位的名称和蒲登、亨勃尔、公台士、洪可斐尔、克朗查理等地名,比较各个蜡印,摸摸盖过御印的丝带,随后又走到窗前,倾听喷泉的声音,看雕像,使出梦游人的那股忍耐劲儿,数大理石柱子,接着他就说:“对了!”
  他摸摸他的缎子衣服,问自己:
  “是我吗?是的。”
  他内心里的风暴正在袭击着他。
  在这种狂风暴雨下,他还会有衰弱和疲乏的感觉吗?他喝过、吃过、睡过吗?即使他做过,自己也不知道。人类在某种紧张局面下,本能往往能按照自己的需要得到满足,用不着思想的干涉。再说,他现在的思想已经不大像思想,倒更像烟雾。当火山爆发,黑色的火焰从熔岩翻滚的深穴里喷出来的时候,火山口还会意识到在山脚下有吃草的羊群吗?
  几个钟头过去了。
  黎明来了,天亮了。一道白色的光线射进这间屋于,同时也射进格温普兰的心田。
  “蒂!”光线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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