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第42章

  “你跟她完全是两码事呀。这几年我一直没见过她……不过她总是要回来的,她们这类人向来是这样!”
  “你对她这么甩手不管,也太少见啦!”她说,故作讥讽,实则嘴唇颤动,喉头哽咽。“你,还是个信教信得诚的人呢。你那个万神殿里托生为人的神仙——我是指你称之为圣人的那伙传奇人物——知道这件事,该怎么样替你打圆场呢?哪,要是我干了这样事儿,那可就不一样,我根本不当回事,因为我至少没把结婚当圣礼。你那套理论可跟不上你实践那么进步哟!”
  “苏呀,你一想当个——十足的伏尔泰,嘴就跟刀子一样厉害!反正你怎么待我,都随你便!”
  她看见他难过到那种地步,心也就软下来了,眨眨眼睛把眼泪眨掉,然后带着个伤透了心的女人的得理不饶人的气势说:“哎——你——想到求我爱你,就应该先把那件事跟我说才对!在火车站那回子之前,我还没那样感觉呢,除了——”这回苏可是跟他一样悲伤起来,虽然她极力要控制自己的感情,还是不大能奏效。
  “别哭啦,亲爱的!”他恳求着。
  “我——没哭呀——因为我本来就——不爱你呀——倒是因为你对我——不信任哪!”
  市场外面的广场完全把他们遮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把胳臂伸到她腰那儿。他一刹那的欲望反而做成了她振作起来、借题发挥的机会。“不行,不行!”她板着脸往后一退,擦了擦眼泪。“既然口口声声咱们是表亲,这么一装腔作势就透着虚伪啦;不管怎么着,是表亲就没门儿。”
  他们往前走了十多步光景,这时她显得镇静如常了。裘德却让她刚才那下于弄得要发狂。要是她没来那一套,随便她怎么样,他的心也不会那么痛楚,其实她那样的表现无非一时冲动,因为她也跟别的女人一样,受不得半点委屈,所以才大发脾气,要说是女人,本来在所难免;可是她这人心胸宽、度量大,凡事一经多方考虑,是不会苛求于人的。
  “你当初办不到的事,我才不怪你呢。”她说,破涕为笑。“我哪儿会蠢到那个份儿上呢?我是因为你先前没跟我说,才怪了你一点点。不过,说到底,这又算得了什么。咱们本来就不该凑到一块儿,就算你生活里没有过那个事,还不是一样?”
  “那可不行呀,苏呀,咱们不能那样哟!那件事只能算个障碍!”
  “你忘啦,就算没那个障碍,也得我爱你,想做你的妻子才行哪。”苏说,口气既严肃,又宛转,心意到底如何一点没露出来。“再说咱们是表亲,表亲联姻总不是好事,何况——我已经跟人订了婚啦。至于说咱们还照以前那样一块儿出出进进,我看周围的人也饶不了咱们。他们对两性之间的关系看得太狭隘了,她们把我从那个学校开除了,还不足以证明吗?他们的哲学只承认以兽欲为基础的两性关系。说到强烈的男恋女慕,那本来就是个广大的感情世界,情欲无论如何只占个次要地位;他们那些人有眼无珠,根本不通。那是谁的领域呢?是维纳斯·尤莱尼亚①的!”
  ①旧历中夏日为6月24日,英国有此风俗。
  她能这样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说明她已经神完气足;分手以前,她已照常一样顾盼神飞,应对从容,意态欣欣然;对于和她年龄相若、性别相同的人的态度固然不免有所挑剔,可是一经反思,她还是宽大为怀,不再计较。
  他这会儿也好从容自在地说话了。“有好几个理由不许我仓卒行事,才没跟你说。一个我已经说过;再一个一直不断地影响我——我命里不该结婚——我属于那个又古怪又特别的家门——那个生来不宜结婚的怪种。”
  “哦——谁跟你这么说来着?”
  “我姑婆。她说咱们福来家的人结婚总没好结果。”
  “这可奇啦,我爸爸先前也常跟我说这样的话!”
  他们站在那儿,心里都让同样的思想占据了,且不说别的,就算假设吧,那也够丑恶啦。因为万一可能的话,他们结合到一块儿,那不是要颠倒错乱到了极端可怕的程度——一个盘子里盛着两道苦菜吗?
  “哦,这说来说去毫无意义!”她说,面上故作轻松,内里其实紧张。“咱们家那些年选择对象都挺不吉利——就是这么回事儿!”
  于是他们装出来自己已经想开了的样子,刚才那些事没什么影响,他们仍旧是表亲、朋友和热情的通信人,见面时还会亲切愉快,哪怕比以前见面机会少了也没关系。他们在深厚的友情中惜别,然而裘德看了她最后一眼,不免心里打鼓,因为就在那阵子,他还是揣摩不透她的真心实意到底如何。
  7
  一两天后,苏的信到了,犹如一阵摧毁万物的恶风猛撼着裘德。
  他还没看信的内容,先一眼瞧见了她的签字,是她一本正经写的姓名全称,不简不缩,她从头一封信起,向来没这样用过。
  我的亲爱的裘德:现有一事奉告,谅你得悉后当不为意外,不过你难免顿生速度加快(铁路公司的火车用语)之感。费乐生先生和我很快就要结婚,约在三四个礼拜之后。你当然知道,我们原意是先要等我完成进修,领到文凭,并且如有必要,能以协助他教学,此后再办结婚之事。但是他慷慨表示,既然我已不在进修学校就读,似无再等下去之理。这实属他的美意,因为我确实由于一时不慎,致遭开除,处境十分困难。
  给我道喜吧。务必记住我要你这样做,不得拒绝!你的亲爱的表亲
  苏珊娜·弗洛仑·马利·柏瑞和
  这个消息对他真是五雷轰顶;他吃不下饭,口干舌燥,拼命喝茶。过了会儿,他就去上班了,也跟所有碰到这类情况的人一样,大声发出苦笑。万事万物似乎都在跟他作对。然而他又自问:可怜的姑娘不这样,又能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就是痛哭流涕,也于事无补。
  “唉,苏珊娜·弗洛仑·马利呀!”他一边干活一边说。“你可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滋味哟!”
  上回他醉醺醺跑到她那儿去,逼得她订了婚,难道这一回因为他对她讲了自己结婚的事,又逼得她走这一步吗?不错,说不定还有实际的和社会的因素促成她的决定。不过苏才不是个重实际、使心眼的人哪。他不能不认为,是他吐露的秘密对她是如此意外,因而她才在盛怒之下,给费乐生的并无把握的请求开了方便之门,并且要证明学校当局的谰言纯属无稽之谈,像一般履行婚约那样,跟费乐生仓卒结婚是顶好的办法。实际上,苏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可怜的苏呀!
  他决心扮演侠客角色;为给她撑腰,一定要演得淋漓尽致。不过他还是有一两天没法接她的请求写信表示良好的祝愿。而这会儿,他那可爱的小宝贝儿却耐不住了,又来了一封信:
  裘德:你愿不愿为我主婚?我在此地别无他人能像你办这样的事那么方便合适,因为你是我在此地的唯一已婚亲属。即使我父亲的态度好了起来,有这么个意思,实际上他也不肯办。我在祈祷书里看过结婚仪式中一节,无论如何总得有主婚人在场,我觉得真是出洋相。据那上面印的仪文说,我的新郎是按他的意愿和爱好选中了我,可我不是选中他。是某个人替我做主,把我交给了他,我就跟一头母驴或一头母羊,或者别的什么家畜一样。啊,教会的使者哟,敬祝你对人的见解那么超群迈众哟!可是我又忘了,我无权再返你玩啦!——永久的
  苏珊娜·弗洛仑·马利·柏瑞和
  裘德一咬牙,亮出了英雄气概,回信说:
  我的亲爱的苏,我当然给你道喜,当然也当你的主婚人。我提个建议,你现在既然没你的住所,你就从我的住所,而不是你的朋友的地方,出门子吧。我认为这样做比较恰当,因为如你所说,我是你在世界上这块地方最近的亲人哪。
  我不懂何以你在信末签名用那么一种又新鲜而又郑重得肉麻的方式?的确你至少还想着我一点点呢。——永远是你的亲爱的
  裘德
  其实他感到尤为刺心的倒不仅仅是她的署名方式,而是他对之保持缄默的所谓“已婚的亲属”的说法——她把他这人这么一形容,弄得他简直像个二百五了。如果她这样写是意在讽刺,他很难原谅她;如果是因为苦恼不堪——那又当别论啦!
  他提出用他的住所无论如何博得了费乐生的赞许,因为小学教师寄来一封短简,对他热烈地表示谢意,接受了这个权宜办法。苏也向他道谢。裘德立即迁人一个比较宽敞的公寓,他之所以换地方是为避开那位疑神疑鬼的房东太太的窥伺,因为她正是造成苏的倒霉的经历的起因。
  接着苏来信告诉她婚礼日期已定。经过打听,裘德决定要她下礼拜六来住那个地方,也就可以在婚礼前在镇内居留十天。对法定婚前应居留十五天的期限,名义上完全可以马虎充数了。
  她那天乘上午十点钟火车到达,根据她的要求,他没去车站接她,因为她说他不必因此白白误半天工,少拿半天工资(假定她这个理由果真),但是他此时此刻对苏了解如此之深,知道她这是由于前一阵感情纠葛的危机所引起的相互之间的过敏反应,在她是记忆犹新,影响犹在,只好出此一策。他到家吃饭的时候,看见她已经在自己的居室安顿就绪。
  她同他住同一所房子,但楼层不同,彼此极少见面,偶然在~块儿吃晚饭,仅此而已。苏的神情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他不了解她心里什么感觉;他们的谈话纯属敷衍性质;不过她脸色并不苍白,也不像不舒服。费乐生常来,大多乘裘德不在家的时候。婚礼那天,裘德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苏和她的表亲,在这个希奇的短暂过渡期,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在一块儿吃早饭。饭是在他的屋子(小起坐室)里吃的,他是因为苏住在这儿,才临时租了这间屋子。跟所有女人一样,她一眼就看出来,要把它收拾得舒舒服服,他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她风风火火地给他整理了一番。
  “你怎么啦,裘德?”她突然说。
  他胳臂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颏,眼盯着桌布,仿佛上面画出来一幅飘渺的未来景象。
  “哦——没事儿!”
  “你知道,你现在是‘爸爸’啦。凡是主婚人,人家都这么叫他。”
  裘德本想说“费乐生的年纪才够格让人叫爸爸呢!”可是他不想这么庸俗地抵她。
  她话说得没完没了,好像她生怕裘德一味陷入沉思。饭没吃完,两个人都觉得在这新局面下装得那么安之若素太没意思,于是各到一边去吃了。裘德心里倍感沉重,因为他不断在想自己当初做过这类错事,如今他不单没恳求她、警告她别干这样的事,反而帮助和鼓励自己爱的人做同样的错事。他欲言又止,“你真是拿定了主意吗?”
  早饭后,他们一块儿外出,他们的心也想到一块儿了,因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能随心所欲,不因俗礼而拘泥的相伴活动的机会。既是命运的捉弄,也因为苏天性爱在严重的转折关头,开点玩笑,侮慢神明,所以她就挽起了裘德的胳臂一路走过泥泞的街道——她这样做还是这辈子头一回呢——转过街角,他们发现走到了一座屋顶缓斜的灰色垂直式教堂——圣·托马斯教堂前面。
  “就是那座教堂。”裘德说。
  “我就在那儿结婚?”
  “对。”
  “真是呀!”她由于好奇心驱使大声喊叫出来。“我可真想进去开开眼,瞧瞧我待会儿就跪下来行礼的地方什么样。”
  他再次对自己说,“她还不知道结婚什么滋味呢!”
  他莫奈何只好顺从她要进去的愿望,就从教堂西门进去了。教堂内部光线暗淡,只有一个女工在打扫。她仍然挽着他,简直跟爱他一样。那个早晨,她对他那么甜蜜,而甜蜜中含有残酷意味。他想到她终将有后悔的一天,不禁心痛难忍,更觉不堪:
  ……我无从感受也无从验证
  落在男人头上的打击,一旦降临
  你们女子身上,是何等样沉重!
  他们毫无表情地缓步走向中殿,到了圣坛栏杆旁,凭倚栏杆,在一片沉寂中站着,然后转身从中殿走回来。她的手仍然挽着他的胳臂,俨然刚成婚的夫妇。这个活动全由她一手操持,其中有太多的暗示意味,令裘德差不多撑不下去了。
  “我喜欢来这么一遍。”她说,因为情感上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声音是那么宛转、娇柔,而她的话是真情,那是绝对无疑的。
  “我知道你喜欢啊!”裘德说。
  “这倒怪有意思呢,因为别人从前都没这么来过呀。大概过两个钟头,我就跟我丈夫这样走过教堂吧,不是吗?”
  “一定这样,毫无疑问!”
  “你结婚时候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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