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第30章

  他的目光越过城区,投向远处的乡间,葱茏的林木挡住了他的视线,把她掩蔽起来了。原先她的音容笑貌成了他的心灵的依靠,而同她的睽离却变成令人发狂的精神折磨。对于这一重打击,他或许可以诿之于命该如此,勉能承受。有苏同他形影相依,不论他的野心落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总可付之一笑。而没有苏,他长期承受的身心过度紧张所产生的反应势必对他造成悲惨后果。费乐生以前求知问道无疑也曾碰到他所尝到的那样闭门羹而痛感失望。然而小学教师如今有了甜蜜的苏,这就使他得了安慰,也有了福。而他又有谁来安慰呢!
  他从阁楼下来,到了街上,无精打采地往前走,到了一个客店前面,就进去了。他很快一连喝了三杯啤酒,出来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在闪烁的路灯光下,悠悠荡荡地回家吃晚饭。在桌子旁边没坐多大一会儿,房东太太给他送来一封刚到的信。她放信的时候,脸上煞有介事地一副预感发生大事的神气。裘德一看,上面有个学院的钢印,他曾经向该院院长发过信。“着啊——最后总算来了一个啦!”裘德大声喊道。
  信的内容简短,跟他盼望已久的内容未免南辕北辙,不过的确是以院长个人名义寄来的。内容写的是:石匠 J.福来先生:
  接读大函,甚感兴趣。据你所述,得悉你为工人。现不揣冒昧,奉告如次:你似应谨守本业,一以贯之,则成功机会必不负苦心人,较另择高就裨益良多。鄙见如此,谨覆。
  T.太徒弗奈于圣书学院
  这个意见真是洞明世态,入情入理极了,但是裘德却大为恼火。他本来明知是这么回事,也知道它说的是大实话,可是他感到这是对他的十年辛苦狠狠揍了一巴掌。这下子影响实在太大了,他一气之下,什么都不顾了,猛地从桌边挺起身子,不是照平常那样看书,而是朝楼下跑。他上了街,站在一个吧台旁边,稀里糊涂地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稀里糊涂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市中部一个叫四路口的地方,昏昏沉沉地盯着一群人,神不守舍。后来他清醒过来了,开始跟站岗的警察搭起话来。
  警察打了个阿欠,伸了伸胳臂肘,脚后跟往一块儿一磕,长了一英寸半,觉着挺有味儿地望着裘德,说:“小伙子,你醉了吧?”
  “没醉,还早着呢。”他故意说俏皮话。
  不管他这会儿多软弱,他脑子倒是完全没有乱。警察下边说的话,他只听见了一两句。他苦苦思索,多少像他这样百般苦斗的人站在这十字路口上,从来也没人搭理过。路口的历史比城里最古老的学院的历史还悠久呢。一点也不假,在它那儿着实看得到历代古人阴魂不散,成群结队,挤挤撞撞;他们会聚在那儿,演出过喜剧、悲剧和笑剧;那可是真人真事,真刀真枪的表演,激烈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人们当年站在四路口,大谈特谈拿破仑怎样胜利和失败呀,美洲怎样沦于敌手呀,查理王怎样被处决呀,殉教者怎样受火刑呀,十字军怎样跨海东征呀,诺曼底的威廉怎样征服呀,说不定还要讲到恺撒怎样挥师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呢。多少男男女女在这儿凑到一块儿,相爱了,反目了;成婚了,仳离了;你等着我,我念着你;你因我吃苦,我为你受罪;你占我上风,我压你气势;吃起醋来,就你骂我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超生,然后又回心转意,和好如初,但求上天保佑,有福同享。
  他开始认识到市井生活是一部人性的万宝全书,它搏动有力,生生不息;它变化多端,花样百出;它小中见大,粗中有细;这样一看,市井生活比长袍先生的学院生活真是无限地高明啊。他前面这些为生活苦苦挣扎的男男女女才是基督堂的真正本色,虽然他们简直不知道什么“基督”呀,或什么“堂”。事情往往就这么令人忍俊不禁,这也是其一。至于那流动不居的学生和导师们固然从他们的角度对“基督”或“堂”自有一番见解,可那完全不是当地原汁原味的基督堂。
  他看看表;为了印证他的观感,一直走下去,进了一家大众娱乐厅,里边有个不设座位的音乐会正在演奏。裘德一进去,就瞧见屋里到处是铺子的小伙计。大姑娘、丘八大爷、学徒、叼着香烟的十一岁的娃儿们、还算体面人家的出来想打野食的轻挑娘儿们。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啊,他算是人门啦。乐队奏着曲子,大群人转来转去,你推我操。一会儿隔一会儿,汉子们跑上去,唱个凑趣逗乐的歌儿。
  但是苏的精灵似乎老跟着他,不许他跟风骚的小妞儿调情、喝酒;她们直往他这边儿凑,变着法儿要在他身上找点乐子。七点钟一到,他就走了,宁肯绕个大圈子往家走,为的是经过给他写信的院长的学院的大门。
  大门关着。冲动之下,他从口袋里掏出当工人的总是随身带着的笔,顺着院墙一挥而就:
  “我也有聪明,与你们一样,并非不及你们;你们所说的,
  谁不知道呢?”
  ——《约伯记》第十二章第三节
  7
  怨气出了,他心里舒坦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想自己那么狂妄自大,又大笑了一阵。不过他这笑是病态的、苦涩的。他又把院长来信看了一遍,字里行间的至理明言起先叫他大力气恼,这会儿却叫他寒了心,泄了气。他自认实在是个糊涂虫。
  他在学问和爱情两方面的追求都让人勾销了,也就没心肠再去接着干活。每当他自认命中注定当不上大学生,心境逐渐平静下来时候,他跟苏之间绝无任何希望的关系就来搅扰他。他这辈子遇上的这个本来是内亲的意中人,因为他结过婚,已经完全落空,可是前尘旧影一直残酷地索绕在他心头,逼得他没法忍受。为了消愁解闷,他只好一头奔出去,寻找那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在一个坐落在大院子里的不起眼的矮屋顶小酒馆,他找到了这样的生活。当地的一些名流也一样光顾那地方。要是在他平时心情比较畅快的时候,他顶多不过欣赏欣赏它的特殊情调,不过这会儿就不然了,他在那儿一坐差不多一整天,认定自己反正是生性下劣,没有指望,不可救药。
  到了晚上,小酒馆的常客陆续光临了,裘德还是坐在屋角的座位上不动,钱已经花得一文不剩,整天只吃了块糕。他一副老饮客的派头,把酒时长,啜酒时慢,沉着老到,冷眼旁观,——觑着那帮子凑到一块儿的酒友。他还跟其中几个混得挺熟:算一算有潦倒的补锅匠泰勒,他原先专做教堂五金生意,那会儿信教信得挺诚的样儿,这会儿一开口就有点对教会不敬了;再就是酒糟鼻子的拍卖商;还有两个跟他一块儿干哥特式石雕的石匠,人称吉爷和乔爷。在座的另有几个小职员;一个专做长袍和法衣的裁缝的帮工;外号叫“安乐窝”和“麻点子”的两个女人,她们的道德品味按搭配的变化,高下不等;几个号称赛马场上“懂道儿”的赌家;一个离开剧院走四方的艺人;两个没穿长袍、可又叫人认出来的大学生,他们偷偷溜进了酒馆,为小母哈巴狗的事跟一个人接头,赖着没走,跟刚提到的赌赛马的几位爷们在一块儿喝酒,拿短烟管抽烟,隔会儿就看看表。
  聊着聊着,他们就聊到一般事情上了,批评基督堂的社会,对那些导师、地方官儿和其他大权在握的人物的缺点,实心实意表示了遗憾,同时对他们如何立身行事,如何得到应有的尊敬,也有所建言。在交流意见的时候,他们都抱着与人为善,不以个人成见为转移的态度。
  裘德·福来在这中间也老脸皮厚,盛气凌人地插了嘴,他痛饮之余,脑子不乱,还是机敏样儿。他这人多年死抱住自己目标不放,所以不管别人议论什么,一到他嘴里,就三句话不离本行,扯到做学问和念大学的事情上,拼命吹嘘自己学问有多大。他要是在头脑清醒时候,见到自己这么出洋相,准要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他妈根本瞧不起大学里什么院长喽、学监喽。校长喽、研究员喽,还什么乌七八糟的文学士喽,”裘德不住嘴地说下去,“我可清楚得很哪,要是他们也给我个机会,我在他们那行里头,准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我再亮出来几手,叫他们大伙儿都看看,他们到这会儿连边儿也没沾哪。”
  “说得对呀,说得对呀!”大学生在屋角上说,他们正背着人谈哈巴狗生意。
  “我听说过你是看书没个完的。”补锅匠泰勒说。“你刚说的,我倒没什么不信的。可我想的就不一样啦。我向来觉着书外头的东西比书里头的东西多得多;我就是走这么个道道儿过来的,要不然我这会儿能这个样儿吗?”
  “我猜你是一心想进教会吧?”乔爷说,“你真要是那么有学问,把希望标得那么老高老高的,干吗不给咱们露一手呢?你会讲拉丁文《信经》①吗?有一回在咱们乡下,他们就这样给那个小伙子将了一军啊。”
  ①意思是“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天和地,显的和隐的一切物的创造者。”
  “我想我讲得了!”裘德傲慢地说。
  “别听他的!他净是瞎吹!”两个女人里头一个尖叫着。
  “你把嘴闭上吧,安乐窝!”大学生里头一个说。“现在谁也别说话啦!”他把平底杯里的酒喝光,用杯子敲着柜台,大声宣布,“角上那位大先生要开导开导咱们大伙儿,用拉丁文背他的信条啦。”
  “我才不干呢。”裘德说。
  “好啦——就试试瞧嘛!”做法衣的说。
  “你不行啊!”乔爷说。
  “他行,他行!”补锅匠泰勒说。
  “我他妈的就是行,不含糊!”裘德说。“好啦,那就来吧,拿一小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过来,我马上就背。”
  “挺公道嘛。”大学生说,把买威士忌的钱丢过去。
  酒吧女招待把酒调好了,她那样儿就仿佛一个人跟一群劣等动物呆在一块儿。杯子传到裘德手上,他喝完了站起来,没一点犹豫,开始一字一板背起来:
  “Credo in unum Deum,patrem omnipotentem.Factorem
  coeli et terrae,visibilium omnium et invisibilium。”①
  ①意思是“在庞梯乌·彼拉多手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我们受难。如《圣经》所记,死亡,埋葬,于第三天后复活。”
  “好哇!拉丁文呱呱叫嘛!”大学生之一大声喊,其实他连一个词的意思也不懂。
  酒吧里的人屏息静听,女招待站着纹丝不动,裘德的洪亮的声音一直传进了后边的休息室,把原来在里边打盹的老板弄醒了,他跑出来要瞧瞧外面出了什么事。裘德毫不停顿地高声往下背:
  “Crucifixus etiam pro pobis!sub Pontio Pilato passus,et
  sepultus,est.Et resurrexit teria die,Secundum Scripturas。”①
  ①《尼西亚信经》指公元325年第一次尼西亚会议上编定、采行的基督教信条。《使徒信经》是基督教最早的信条,历来认为十二使徒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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