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 第56章

  他们到家的时候,她心里懊悔不已,人也变得没精打采。她的确变成了安琪尔·克莱尔夫人了,但是她有任何道德上的权利获得这种名义吗?更确切地说,她难道不是亚里山大·德贝维尔夫人吗?由于她保持沉默,在正直的人看来就应该受到责备,难道强烈的爱情就能够免去对她的责备吗?她不知道别的妇女在这种情形下是怎样做的;也没有人帮她拿主意。
  不过,有一会儿她看见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这是她住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以后也不会再来了——于是她跪在地上,为自己祈祷。她想向上帝祈祷,不过她真正恳求的是她的丈夫。她对这个男人如此崇拜,这使她一直害怕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她知道劳伦斯神父所说的一句话:“这些疯狂的欢乐都会有疯狂的结果。”①她对他的崇拜太不要命了,不是人的条件能够接受的——太厉害了、太疯狂了、太要人的命了。
  ①见莎士比亚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六场。
  “啊,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为什么我要这样地爱你!”她独自在房间里低声说;“因为你爱的她并不是真正的我自己,而只是另外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是一个我有可能是而现在不是的另外一个人。”
  已经到了下午,这也是他们动身的时候。他们早就决定了他们的计划,在井桥磨坊的附近有一座古老的农舍,他们在那儿租了住处,打算在那儿住几天,同时克莱尔也想在那儿对面粉的生产过程进行一番研究。到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拾好,只准备动身了。奶牛场的工人都站在红砖门房那儿为他们送行,奶牛场老板和老板娘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苔丝看见和她同房的三个伙伴靠墙站成一排,心情忧郁地把头低着。先前她很有一些怀疑,她们会不会在他们动身的时候出来为他们送行,但是她们都来了,尽力克制着、忍受着,一直坚持到最后。她知道娇小的莱蒂为什么看上去那样柔弱,伊茨为什么那样伤心痛苦,玛丽安又为什么那样麻木。她在那儿一心想着她们的痛苦,倒暂时把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心病忘了。
  她一时受到感情的驱使,就低声对她的丈夫说——
  “真是几个可怜的女孩子,你能不能把她们每个人都吻一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吗?”
  克莱尔对这种告别的方式一点也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告别的形式罢了——他从她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就一个接一个地把她们都吻了一下,在吻她们的时候,嘴里一边说着“再见”。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女性的敏感又使苔丝回过头去,想看一看那个同情的吻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她的目光里没有得意的神情,而她的目光里本应该有这种神气的。即使她的目光里有得意的神气,当她看到那些姑娘们如何感动的时候,她也会清除掉这种神气的。很明显,他的吻是伤害了她们了,因为这一吻又唤醒了她们一直在努力抑制的感情。
  而所有的这一切,克莱尔是不知道的。在从边门中走出去的时候,他握住奶牛场老板和老板娘的手,对他们的照顾表示他最后的感谢;此后在他们动身上路之前就是一片沉寂了。这种沉寂被公鸡的一声啼鸣打破了。一只长着红冠子的白公鸡早已经落在了屋前的栅栏顶上,离他们只有几码远,公鸡的长鸣震荡着他们的耳膜,然后就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地消失了。
  “啊?”克里克太太说。“一只下午打鸣的鸡!”
  场院的门边站着两个人,为他们把门打开。
  “真遗憾,”有一个人低声对另一个人说,没有想到他们说的话传到了站在边门旁的一对新人的耳中。
  公鸡又叫了一声,是直接对着克莱尔叫的。
  “哦,”奶牛场老板说。
  “我不想听这只公鸡叫!”苔丝对她的丈夫说。“叫那个人把它赶开。再见,再见啦!”
  公鸡又叫了一声。
  “嘘!滚开吧,不然我就扭断你的脖子!”奶牛场老板有些恼怒地说,一边转过身去把公鸡赶走了。他在进门时对妻子说:“唉,想想今天那公鸡叫吧!这一年来我还从来没有听见公鸡在下午叫呢。”
  “那不过是说天气要变了,”妻子说:“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那是不可能的。”
  第三十四章
  他们沿着谷中的平坦大道赶车走了几英里的路,就到了井桥村,然后转弯向左走,穿过伊丽莎白桥,正是这座桥,井桥村才带了一个桥字。紧靠桥的后面,就是他们租了住处的那座屋子,凡是从佛卢姆谷来的人,都非常熟悉这座屋子的外部特点;它曾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的一部分,是德贝维尔家族的产业和府邸,但是自从有一部分坍塌以后,它就变成了一座农屋。
  “欢迎你回到你祖先的府邸!”克莱尔扶苔丝下车时说。不过他又立即后悔起来,因为这句话太接近讽刺了。
  他们进屋后发现,房主利用他们租住他的屋子的几天时间到朋友家过除夕节去了,只给他们留下一个从附近农舍请来的妇女,照顾他们不多的需要。虽然他们只租了两个房间,但是他们却可以完全占用整个屋子,意识到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领略独处一室的经验这使他们大为高兴。
  但是他也发现,他的新娘子见了这座又霉又旧的老宅有些情绪低落。马车离去了,他们在那个做杂活女人的指引下上楼洗手。苔丝在楼梯口停住了,吓了一跳。
  “怎么啦?”他问。
  “都是这些可怕的女人!”她笑着回答说。“她们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抬头看去,看见有两幅真人一样大小的画像,镶嵌在屋子的墙板上。凡是到过这座庄园的人都知道,这两幅画着两个中年女人的画像,大概是两百年前的遗物了,画中人物的面貌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一个是又长又尖的脸,细眯眼,皮笑肉不笑的,一副奸诈无情的凶狠样子;另一个是鹰嘴鼻,大牙齿,瞪着眼睛,一副凶神恶煞的骄横样子,看见这两幅画像的人,晚上都要做恶梦的。
  “你知道这是谁的画像吗?”克莱尔问那位女仆。
  “老一辈的人曾经告诉过我,她们是德贝维尔家的两位夫人,德贝维尔是这座住宅的主人,”她说。“由于这两幅画像是镶嵌在墙里的,所以无法移走。”
  这件事叫人感到不快,除了苔丝对她们印象不好而外,再就是苔丝的美丽面容毫无疑问可以在她们被夸大了的形体上看出来。但是他嘴里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头一直后悔不该到这儿来,选中了这座屋子来度过他们新婚的日子。他进了隔壁的那个房问。这个房间是在相当急迫的情况下给他们准备的,他们只好在同一个盆子里洗手。克莱尔在水里摸摸她的手。
  “哪些是我的手指,哪些是你的手指呀?”他抬起头来说。“它们完全混在一起啦。”
  “它们都是你的手指,”她娇滴滴地说,努力装出比以前更加快活的神情。在这种时候,尽管她心思重重,但是并没有惹他不高兴;所有敏感的女人都会表现出来的,但是苔丝知道,她的心思太重了,所以她努力加以克制。
  一年的最后一个下午是短暂的,太阳也快落下去了,光线透过一个小孔照射进来,形成了一根金棒,映在苔丝的裙子上,变成了一个斑点,就像是落在上面的一滴油彩。他们走进那间古老的客厅去吃茶点,单独在一起分享他们的第一次晚餐。他们都非常孩子气,或者说他非常孩子气,觉得和她共用一个黄油面包盘子,用自己的嘴唇擦掉苔丝嘴唇上的面包屑,真是其乐无穷。但是他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嬉闹缺乏热情。
  他不声不响地把她打量了老半天:“她真是一个惹人心疼的苔丝呀。”他心里想着,仿佛在揣摸一段难读文章的真正结构。“这个小女人的一生就要和我同甘共苦了,她的未来就要看我对她忠心不忠心了,这一点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了,我是不是真的认真考虑清楚了呢?我没有想过。除非我自己是个女人,我想我很难领会到。我得到什么样的世俗地位,她也就是什么样的地位。我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她一定也要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能得到的,她也得不到。会不会有一天我会忽视她,伤害她,甚至忘记为她着想呢?上帝啊,不要让我犯这样的罪吧!”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茶几前,等着他们的行李,奶牛场老板答应过他们,在天黑以前给他们把行李送来。但是已经到了晚上了,行李还没有送到,而他们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什么也没有带。太阳落了下去,冬日的平静样子也发生了变化。门外开始出现了沙沙声,像是丝绸摩擦发出的声音;秋天刚刚过去,枯叶静静地堆在地上,现在也骚动起来,复活了,不由自主地旋转着扑打在百叶窗上。不久天就开始下雨了。
  “那只公鸡早就知道天气要变了,”克莱尔说。
  伺候他们的女仆已经回家睡觉了,但是她已经为他们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现在他们就把蜡烛点燃了。每一根蜡烛的光焰都歪向壁炉一边。
  “这些老房子真是到处透风,”安琪尔接着说,一边看着蜡烛的火焰,看着从蜡烛上流下来的烛泪。“真奇怪,我们的行李送到哪儿去了。我们甚至连一把刷子和一把梳子也没有呀。”
  “我也不知道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苔丝,今天晚上你有点儿不高兴——一点儿也不像你平常的样子。楼上墙板上的两个老太婆的画像把你吓坏了吧?真是对不起你,我把你带到这么个地方。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真的爱我?”
  他知道她是真的爱他的,所以他说的话并没有严肃的意思;但是她现在正是满腹的情绪,听了他的话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直往后退。虽然她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但还是有一两滴眼泪流了出来。
  “我说这句话是无心的!”他后悔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你的行李担心。我真不明白老约纳森为什么还不把行李送来。唉,已经七点钟了是不是?啊,他来了!”
  门上传来一声敲门的声音,因为没有其他的人去开门,克莱尔就自己出去开门。他回房间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竟然还不是老约纳森,”他说。
  “真叫人心烦!”苔丝说。
  这个包裹是由专人送来的,送包裹的人是从爱敏寺来的,到泰波塞斯的时候,新婚夫妇刚好动身,所以送包裹的人就跟着到这儿来了,因为有过吩咐,包裹一定要送到他们的手上。克莱尔把包裹拿到烛光下。包裹不到一英尺长,外面缝着一层帆布,缝口上封有红色的火漆,盖有他父亲的印鉴,上面有他父亲写的亲笔字:“寄安琪尔·克莱尔夫人收。”
  “苔丝,这是送给你的一点儿小礼物,”他说,一边把包裹递给她。“他们想得多周到啊!”
  苔丝接过包裹的时候,脸色有一点儿慌乱。
  “我想还是由你打开的好,最亲爱的,”她把包裹翻过来说。“我不敢打开那些火漆印,它们看上去太严肃了。请你为我打开它吧!”
  他打开包裹。包裹里面是一个用摩洛哥皮做的皮匣子,上面放有一封信和一把打开箱子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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