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第37章

  在剩下的空闲时间里,朗贝尔就顺着四周光秃秃的涂着灰泥的墙壁来回转,有时用手摸摸钉在板壁上的装饰用的扇子,或者数数台毯边缘垂着的羊毛小球。晚上,小伙子们回来了,他们也谈不上几句话,至多说一下今天还是没机会。晚饭后,马塞尔弹吉他,大家喝茵香酒,朗贝尔显得心事重重。
  星期三那天,马塞尔回来告诉他:“明天半夜可以走了。您准备好吧。”另外两个与他们一起值班的人,其中有一个传染上了鼠疫,另一个因为平时常跟前者呆在一个房间里,已被隔离观察。因此,在两三天内,只有马塞尔和路易在值班。当天夜里,他们将安排一下最后的一些细节问题。第二天,就有可能走了。朗贝尔表示感谢。老大娘问:“您高兴吗?”他日里回答高兴,但是他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第二天,气压很低,天气又潮湿又闷热,使人十分难受。关于疫情的消息很不妙。然而,这位西班牙老大娘很镇静。她说:“这个世界造孽太多,非得这样不可!”跟马塞尔和路易一样,朗贝尔光着膀子。但尽管如此,汗珠还是从他的肩胛和胸部冒出来。在百叶窗紧闭、光线暗淡的屋内,他们的上身看上去像涂了一层棕色的油漆一样。朗贝尔一声不响来回走着。下午四点钟时,他突然穿好衣服,告诉他们他要出去。
  马塞尔对他说:“注意,半夜就要动身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朗贝尔走到医生家里。里厄的母亲告诉朗贝尔,他可以在城内高地的医院里找到她的儿子。在岗哨前面始终有这么一群人在原地转来转去。一个长着金鱼眼的中士嚷道:“走,走厂人群走动了,但还是在周围徘徊。这位汗水湿透了上衣的中士对众人说:“没有什么可等的了。”这也是大家的看法,但尽管烈日当头,大家还是呆在那儿不走。朗贝尔向中士出示了一下通行证,中士就向他指了一指塔鲁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面向院子。他迎面见到帕纳卢神甫刚从办公室里出来。
  在一间散发着药味和潮湿的被褥气味的肮脏的白色小屋里,塔鲁坐在一张黑色的木制办公桌后面,卷起了衬衣袖子,用一块手帕在臂弯上擦汗。
  “您还在这儿?”塔鲁问道。
  “是啊,我想找里厄谈谈。”
  “他在大厅里。不过,要是没他也可以解决问题的话,最好就别找他。”
  “为什么?”
  “他太累了。我自己能办的事,就不去找他。”
  朗贝尔看了看塔鲁。他瘦了,疲劳得眼都花了,脸也落形了,宽厚的肩膀也塌下来了。有人敲门,进来了一个戴白口罩的男护士,他把一叠病历卡放在塔鲁的办公桌上,隔着口罩,闷声闷气地只说了一声“六个”,就走出去了。塔鲁看了看记者,并把这些病历卡摊成扇形给朗贝尔看。
  “这样很好看,对吗?嘿,这可并不好看,这些是昨天夜里刚死的病人的病历卡。”
  他皱着前额,重新把卡片叠好。
  “现在剩下来要我们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结账了。”
  塔鲁站起来,将身子靠在桌边,说道:
  “您不是就要动身了吗?”
  “今天半夜里。”
  塔鲁说,他听到这消息很高兴,并叫朗贝尔多保重。
  “您这是说真心话吗?”
  塔鲁耸了耸肩膀答道:
  “到我这样年岁的人,说话总是真诚的。撒谎太累人了。”
  “塔鲁,”记者说,“我想见见医生。请原谅。”
  “我知道。他比我更通人情。我们走吧。”
  “不是这么回事,”朗贝尔很尴尬地说。他停了下来。
  塔鲁看了看他,突然向他微笑起来。
  他们穿过一条小走廊,走廊的墙漆成浅绿色,墙上反射出的光线使人联想到水族馆。在快要走到两扇玻璃门前的时候,他们看到门后有几个人影子在晃动着,动作很怪。塔鲁让朗贝尔走进一个四周全是壁橱的小房间。他打开一个壁橱,从消毒器里取出两只纱布口罩,递了一只给朗贝尔,并请他立即戴上。记者问他这是否能起点作用,塔鲁回答说这并不起什么作用,只不过使别人放心点罢了。
  他们推开了玻璃门。这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尽管天气炎热,窗户还是紧闭着。墙的上部有几架调节空气的装置在嗡嗡作响,装置里弯曲的风叶搅动着飘浮在两排灰色病床上空混浊而炎热的空气。大厅内四面八方,只听到一片单调的哀鸣声,有人在低声呻吟,也有人在高声呼号。从装有铁栅栏的高高的窗口中泻进来一股强烈的光线,有几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在这光线下缓慢地走动。在这大厅里朗贝尔感到热得十分难受。里厄弯着身子站在一个正在呻吟的病人面前,朗贝尔几乎认不出是他了。医生正在切开病人的腹股沟,有两个女护士在床的两旁帮着把病人的下肢分开。当里厄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一位助手递过一只盘,他把手术器械往盘里一扔,接着就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凝视着这个正在包扎的病人。
  当塔鲁走近时,里厄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帕纳卢同意代替朗贝尔在隔离病房工作。他已经做了不少事。剩下的就是在朗目尔走后重新组织第三调查组。”
  里厄点点头。
  塔鲁接着说:“卡斯特尔做出了第一批制剂。他建议做一下试验。”
  “啊!这很好。”里厄说。
  “还有,朗贝尔在这儿呢!”
  里厄转过身来。当他看到记者时,他那双露在大口罩上面的眼睛就眯了起来,他说:
  “您来干什么?这儿不是您来的地方。”
  塔鲁说他今天半夜里走。朗贝尔补充说:“原则上是这样。”
  每当他们中间有谁说话,谁的纱布口罩就随着鼓起来,而且在靠近嘴的地方也变得潮湿了,这似乎使人感到他们的谈话不大像真的,好像是雕像在谈话。
  朗贝尔说:“我想跟您谈谈。”
  “要是您愿意,我们一起出去。您在塔鲁的办公室等我。”
  不一会儿,朗贝尔和里厄坐在里厄汽车的后座上,塔鲁坐在前面开车。
  在起动的时候,塔鲁说:“汽油要没了。明天我们得步行了。”
  “医生,”朗贝尔说,“我不走了,我想留下来跟你们在一起。”
  塔鲁不动声色,继续开车。里厄似乎还没能从疲劳中恢复过来。
  他声音低沉地问道:“那么她呢?”
  朗贝尔说,他经过再三考虑,虽然他的想法没变,但是,如果他走掉,他会感到羞耻,这会影响他对留在外边的那个人儿的爱情。但是里厄振作了一下,用有力的声音说,这是愚蠢的,并且说选择幸福,谈不上有什么羞耻。
  朗贝尔说:“是啊,不过要是只顾一个人自己的幸福,那就会感到羞耻。”
  在这以前一直没吭声的塔鲁头也不回地说,要是朗贝尔想分担别人的不幸,那么他就不会再有时间去享受自己的幸福。这是要作出选择的。
  朗贝尔说:“问题不在这里。我一直认为我是外地人,我跟你们毫无关系。但是现在我见到了我所见的事,我懂得,不管我愿意或者不愿意,我是这城里的人了。这件事跟我们大家都有关系。”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于是朗贝尔好像忍不住了。
  “再说,你们也都很明白这一点,否则你们在这医院里干什么?你们自己作出了选择没有?你们是不是也放弃了幸福?”
  塔鲁和里厄仍然都没有回答。大家沉默了很久,直到汽车驶近医生家,朗贝尔才又重新提出他那最后一个问题,而且语气更加坚定。这时里厄独自转过身去看了一下朗贝尔,他费劲地挺直身子说:
  “朗贝尔,请原谅我,您讲的这一点,我不清楚。既然您愿意,那么就跟我们一起留下。”
  汽车突然往旁边一偏,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凝视着前方,继续说: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人们为了它丽舍弃自己的所爱。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自己就像您一样,也舍弃了我的所爱。”
  他又重新让身子倒在靠垫上。
  “这不过是一个既成事实罢了,”他疲乏地说,“让我们把它记下来,承受由此而产生的种种后果吧。”
  “什么后果?”朗贝尔问。
  “啊!”里厄说,“我们不可能一边还在给人治病,一边就知道结果。还是让我们尽快地医治病人吧!这是当务之急。”
  当塔鲁和里厄在给朗贝尔画由他负责调查的那个区的地图时,塔鲁看了看自己的表:已经是半夜了。塔鲁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刚好跟朗贝尔的碰在一起。
  “您已经通知他们了?”
  记者避开了他的目光,费劲地说:
  “在我来看你们之前,我已写了张条子叫人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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