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第4章

  看门人走后,里厄问帕纳卢神甫对于老鼠事件的想法。
  “哦!这该是一种瘟疫,”神甫说,在圆形眼镜后面的双目露出一丝笑意。
  吃了午餐后,里厄正在重新看那份疗养所打来的通知他妻子到达的电报时,电话铃响了。这是他的一个老病人打来请他出诊的电话。他是市政府的一个职员,长期以来患主动脉瓣狭窄症。因为他穷,里厄不收他的诊费。
  他在电话中说:“对,是我,您还记得我。但这次是别人。请赶快来,我邻居家出了事。”
  他说话时声音很急促。里厄首先想到看门人,但决定晚一步去看他。过了几分钟,医生就来到了外围地区费代尔布街上的一幢矮房子前。进了门,在那又阴又臭的楼梯上他碰到了约瑟夫·格朗——就是那个职员,他下楼来迎接他。这是个五十来岁的人,黄色的短髭,高个儿,背有点驼,狭肩膀,四肢瘦长。
  他一边走下来,一边对里厄说:“他现在好一点了,我本来认为他完了。”
  说着,他擤了一下鼻涕。里厄在三楼,也是最高一层楼的左边门上看到了用红粉笔写的几个字:“请进来,我上吊了。”
  他们进了门,看到一根绳子系在吊灯上笔直垂着,下面是一张翻倒在地上的椅子,桌子已被推到了角落里。绳子孤零零地挂着。
  格朗说:“我及时把他解了下来。”他虽然用的是最普通的言语,但似乎老在斟酌字句。“正当我出去的时候,我听到有响声。我一见门上写的字——怎么跟你说呢?——我当时以为是开玩笑。但他发出一声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呻吟。”
  他搔搔头又说:
  “照我看,过程恐怕是痛苦的。当然,我进去了。”
  他们推开了一扇门,站在门槛上,面前是一间明亮、但陈设简陋的房间。在一张铜床上躺着一个矮胖子。他吃力地呼吸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医生停步不前。在这个人呼吸的间歇中,他好像听到老鼠的吱吱声。但是在屋角里毫无动静。里厄走向床边。这人不是从太高的地方掉下来,跌得也不太突然,脊椎没有断,当然,有点窒息难受。需要进行一次X线摄影。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樟脑油,并且说过几天就没事了。
  那人带着呼吸困难的声音说:“谢谢您,医生。”
  里厄问格朗是否已报告了警察分局。格朗显得有点尴尬。
  “没有,”他说,“嗯,没有,我当时想最要紧的是……”
  里厄打断了他的话说:‘当然,那么我去报告。”
  可是就在这时,病人激动起来,一边从床上竖起身子,一边抗辩着说他已好了,没有必要去报告。
  里厄说:“安静些,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请您相信我,我有必要去报告一下。
  病人叫了一声:“哦!”
  接着他把身子往后一仰,开始啜泣起来。格朗捻弄着他的短髭已经有一会儿了,这时走过来对他说:
  “科塔尔先生,您得明白,别人会归咎医生的。比如说您企图再干的话……”
  科塔尔挂着眼泪说自己不会再搞了,又说这次不过是一时糊涂,他只要求人家让他安静些就行了。里厄开了一张药方并说:
  “明白啦,这个咱们别谈了,过两三天我再来,但可别再做糊涂事了。”
  里厄在楼梯口对格朗说他不得不去报告,但是他将要求警察分局局长过上两三天再来调查。
  里厄又告诉格朗:“今天晚上要看着点儿。他有亲人吗?”
  “有没有亲人我倒不清楚,不过我会亲自当心他的。”
  格朗摇着头又说:
  “告诉您,我连他本人也谈不上认识,不管怎样,互相帮助总是应该的。”
  里厄在过道中下意识地看了一下阴暗的屋角,问格朗在他这个区内老鼠是否已经绝迹。这位公务员对此一无所知。他听说有这么一回事,但对本地区的传闻没有十分在意。他说:
  “我脑子里有别的事。”
  在格朗说话时里厄已同他握别,因为急于想在写信给他的妻子之前去看望一下看门人。
  叫卖晚报的在高声喊叫,告诉人们鼠患已经停止的消息。但里厄却发现他的病人半个身子翻出床外,一只手按在腹部上,另一只手围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往脏物桶中呕吐浅红色的胆液。看门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挣扎了好半晌才重新躺下。他的体温达39.5℃,颈上的淋巴结和四肢都肿大,侧腹部位发现有两处浅黑色的斑点,正在扩大。他诉说他现在感到内脏难过。
  病人说:“烧得厉害,这混帐东西在烧我。”
  布满煤烟色日垢的嘴使他说话时结结巴巴,他将目光转向医生,剧烈的头痛痛得他一对圆滚滚的眼睛淌出泪水。他的老婆忧心忡忡地望着默不作声的里厄。
  “医生,”她问道,“这是什么病?”
  “什么病都有可能,现在一点也不能肯定。到今晚为止,按规定给食和服用清血药。要多喝水。”
  看门人正渴得要命。
  里厄一回家就打电话给他的同行里夏尔,后者是城里最有地位的医生之一。
  里夏尔说:“没有,我没有发现特别情况。”
  “没有人因为局部发炎而引起发烧的吗?”
  “啊,这倒有的,有两例淋巴结异常肿胀。”
  “肿得不正常吗?”
  里夏尔说:“嗯,所谓正常,您也知道……”
  晚上,看门人不停地讲胡话,抱怨那些老鼠,体温高达40℃。里厄试行固定性脓肿处理。在松节油的烧灼下,看门人嘶声嚎叫:“啊!这些畜生!”
  淋巴结已肿得更大了,摸上去像木块似地坚硬。看门人的妻子急疯了。
  “夜里得守着他,”医生对她说,“有什么情况就来叫我。”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一片蔚蓝,已经微带暖意的和风送来了湿润的空气。随风而来的是一阵从远郊吹来的花香。早晨街头的人声好像比往常更加活跃,更加欢乐。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全体居民从一星期来暗中担忧的心情中解放出来,这一天颇有大地回春的气息c里厄自己也由于接到了他妻子的回信而放了心,怀着轻松的心情下楼来到了看门人的家中。病人早上的体温已下降到38℃。他觉得浑身软弱无力,躺在床上微笑着。
  他老婆对医生说:“医生,他好点了,是吗?”
  “等一下再看。”
  但到了中午,体温一下子上升到40℃。病人吃语不断,又呕吐起来。颈上的淋巴结痛得不能碰,看门人好像拼命要把他的头伸出身子之外。他老婆坐在床脚边,双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握住病人的两只脚,眼望着里厄。
  里厄说:“这样吧,把他隔离起来进行特殊治疗。我去给医院打电话叫辆救护车来把他送去。”
  过了两小时,在救护车里,医生和看门人的老婆俯身望着病人。从他布满章状赘生物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老鼠!”他脸色铁青,嘴唇蜡黄,眼皮也呈铅青色,呼吸短促,身体被淋巴结肿胀折磨得像在撕裂开来,他蜷缩在小床里,好像想让床把自己裹起来似的,又仿佛地底下有什么声音在紧迫地召唤着他。看门人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呼吸停止了。他的老婆哭了起来。
  “医生,难道没有希望了吗?”
  “他死了。”里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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