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与玻璃球 第05章 光束的路径(1)

  1
  “——家,”埃蒂咕哝着。他觉得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很沉很重。“回家,因为实在没有一个地方比家更好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但一开始却怎么也办不到,双眼仿佛被胶水粘住了似的。他用手掌根部按住前额往上推,拉紧脸上的皮肤。这么做倒是起了效果,他的眼皮突然掀开了。他发现自己眼前既没有绿色宫殿,也不是他刚才所在的那个装饰华丽却又有几分幽闭恐怖的卧室(而他原以为自己还在那里)。
  他现在正躺在室外一小块空旷泛白的草地上。旁边是一个小树丛,有些树枝上还稀稀拉拉挂着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一根树枝上还垂着一片奇异的白色叶子,那是一种生白化病的叶子。只见一条涓涓细流延伸到树丛深处,而苏珊娜那辆新改进的轮椅则被遗弃在高高的草丛里。埃蒂发现,轮椅的车轮上沾着污泥,轮轴里还夹着几片枯黄发脆的树叶,还有一些草叶。
  埃蒂头顶上的天空布满了静静的白云,每一片云的样子各有其趣,就像一个个装满床单的洗衣篮。
  我们进入宫殿的时候天空晴朗无云,他回想着,意识到时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至于到底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并不在乎——罗兰的世界像一个几乎所有轮齿都脱离的动力传送器;你从来就不知道时间什么时候会突然脱节,什么时候又会突然超速把你载走。
  这里是罗兰的世界吗?如果是,他们又是怎么过来的呢?“我怎么知道?”埃蒂一边不耐烦地咕哝着,一边踉踉跄跄地慢慢站了起来。他不觉得自己是因为醉酒而昏沉,但他感到腿部酸痛,仿佛他刚从周末午后的沉睡中醒来。
  罗兰和苏珊娜躺在树下的空地上。枪侠不停地翻着身,而苏珊娜则仰面躺着,四肢大张着,鼾声隆隆,没有一点淑女仪态,这样子让埃蒂忍俊不禁。杰克睡在他们旁边,奥伊则睡在男孩的膝边。正当埃蒂看着他们的时候,杰克睁开眼,坐了起来。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是眼神空洞。他刚才睡得太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
  “啊唷。”杰克说着,打了个呵欠。
  “对,”埃蒂说,“这方法对我奏效。”他慢慢地兜了一个圈子,朝他在地平线上看到绿色宫殿时的出发点走了四分之三的路。从这里看,绿色宫殿显得非常渺小,它的光辉被阴暗的天空掩埋了。埃蒂估计这里离绿色宫殿有三十英里的距离,从那里到他们所在地的一路上都是苏珊娜轮椅的车辙。
  他能听到无阻隔界的声音,但已经很微弱。他觉得自己还可以看到它——它如同一片沼泽般光灿灿地流动着,延伸到开阔的平地……最后在五英里开外截止。从这里向西五英里?他知道了绿色宫殿的方位,还明白了他们原来是在1-70州际公路上往东行进,这是自然而然的推测,可是谁知道这是不是真实的情况呢?尤其是现在没有太阳可以作为参照系确认方向。
  “公路在哪里?”杰克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奥伊跟着他醒来了。他先伸了伸一条后腿,接着伸了伸另一条腿。埃蒂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小靴子。
  “也许是因为他对鞋子不怎么感兴趣,把它给脱了。”
  “我认为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杰克说。埃蒂眼神犀利地看着他,他不相信这孩子是有意再次提到奥兹的巫师。“不是那个王公贵族们到处玩乐的堪萨斯,也不是那个君主到处玩乐的堪萨斯。”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杰克向天空举起大拇指,埃蒂抬起头,发现自己刚才犯了个错误:天空并没有像一个毫无创意的洗衣篮一样,布满静静的白色云朵。只见他们头顶正上方,一条云带像传送带似的,不休不止地向地平线移去。
  他们回到了光束的路径。
  2
  “埃蒂,亲爱的,你在哪里?”
  埃蒂低下头,将眼光从空中的云带移到树丛里,他看到苏珊娜坐了起来,正在揉捏颈背。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甚至可能连她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她脚上那双红色“小酒杯”在此刻的光线下出奇地暗淡,但它们仍旧是埃蒂此刻眼中最抢眼的东西……直到他低头看自己脚上的古巴跟街头爵士鞋,才发现自己的鞋子要鲜亮一些。不过,它们看起来还是颇为灰暗,埃蒂否定了自己刚才的看法,似乎并不是阴暗的天气导致了靴子颜色的变化。他观察了一下杰克的靴子,奥伊剩下的三只小拖鞋,以及罗兰的牛仔靴(这个时候,枪侠已经坐起来了,手臂抱着膝盖,茫然地望着远方),这些鞋子还保留着以前的宝石红色,但这颜色已经变得毫无生气,仿佛它们的魔力都已耗尽。
  埃蒂突然要他们都坐下。
  他在苏珊娜旁边坐下,吻了吻她,说道:“早上好,睡美人。如果现在是下午了,那就下午好。”接着,埃蒂猛地把靴子从脚上扯了下来,他似乎连碰都不想碰它们(那就像触碰到死人的皮肤似的)。他在脱鞋子的时候,发现鞋尖磨损了,鞋跟上沾了不少淤泥,已经不是新鞋了。他刚才一直在纳闷,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现在他感到腿上的肌肉疼痛,再把一路上轮椅的车辙联系起来,他就明白了。上帝啊,他们是徒步走过来的。在睡梦中走过来的。
  “这个呀,”苏珊娜说,“是你……嗯,是那么长时间以来你最好的主意。”
  她说着脱下了“小酒杯”。一旁,埃蒂看着杰克帮奥伊脱去小靴子。“我们当时在场吗?”苏珊娜问他。“埃蒂,我们真的在场吗?当他……”
  “当我杀死我母亲的时候,”罗兰说。“是的,你们在场,和我一起在现场。诸神救救我吧,我当时在场,我亲手杀了她。”他用手捂住脸,发出一阵阵嘶哑的抽泣声。
  苏珊娜爬到他身边,动作敏捷得和走路没多大区别。她一手搂着他,一手把他的手从脸上挪开。起先,罗兰并不想让她这么做,但在她的一再坚持下,终于,他的手——杀人犯的手——放了下来,露出那双泪流不止的痛苦的眼睛。
  苏珊娜让他的脸靠在自己肩上。“别难过了,罗兰,”她说,“放宽心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已经挺过来了。”
  “一个人是没法忘记这样的事的,”罗兰说。“不,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
  “你没有杀她。”埃蒂说。
  “这么说太不负责任了,”枪侠的脸仍旧靠在苏珊娜的肩头,但他说的每个字都清晰可辨,“有些责任是无法推卸的,有些罪名是无法逃避的。没错,蕤在那里——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但我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库斯女巫的头上,尽管我也很想这么做。”
  “那也不是她的责任,”埃蒂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兰抬起头。“那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
  “我指的是卡,”埃蒂说,“像风一样的卡。”
  3
  他们的背包里有食物,可是他们谁也没在包里放过吃的东西——包里有些包装袋上画着奇宝小精灵的饼干;还有一些用保鲜膜包着的三明治,就、是那种你(特别是在你饥饿难忍的时候)能在收费公路旁的自动售货机里买到的三明治的模样;还有一种可乐饮料,根据味道判断是可乐,装可乐的罐子也是红白相间的颜色,但牌子的名称是诺茨阿拉,埃蒂、苏珊娜和杰克都没听说过这个牌子。
  他们背对着树丛坐着吃饭,面朝远处放射着魔幻般光芒的绿色宫殿。
  他们把这顿饭叫做午餐。如果一个小时以后,太阳就下山了的话,我们就可以通过口头表决把这顿饭改称晚餐了,埃蒂心想,但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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