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与玻璃球 第08章 灰烬(1)

  1
  恐慌具有极强的蔓延能力,特别是在事无定论、一切还是飘忽不定的时候。看到老仆人米盖尔,苏珊也被恐慌感染了。米盖尔站在海滨区庭院中间,宽边帽歪挂在背上,扫帚抓在胸前,看着骑手们来来往往,脸上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凄苦表情。苏珊在米盖尔身上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米盖尔向来把自己打理得像簇新的大头针一样干净整洁——今天却竟然把披肩穿反了。他脸上挂着泪水,当他的头随着来来往往的骑手不停转动,想和他认识的人打招呼的时候,苏珊却想起曾经有一次看到,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迎着驿车走过去,幸好被他父亲及时拉了回来。但谁会把米盖尔拉回来呢?苏珊向他走去,这时,一匹大眼斑点马向她疾驰而来,和她擦身而过,一个马镫撞到了她的屁股,马尾巴扫了她的前臂一下。她发出了一声古怪的轻笑。她刚才还在为米盖尔担心,自己却差点被撞倒!真滑稽!这次她小心地看看两边,才往前跨了几步,又退回来,因为有一辆装货的四轮马车,起先还是拖着两个轮子蹒跚着,现在却突然向这个角落飞驰过来。她看不见车里装的是什么——车斗里的东西用油布盖着——但她看到米盖尔向它走去,手里仍旧抓着扫帚。台阶前的那个小孩又在苏珊脑中一闪而过,她爆发出一声警告的叫喊声。米盖尔在最后一刻缩了回去,马车飞快地从他身边擦过,疾驰穿过庭院,出了拱门,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米盖尔的扫帚掉在地上,他用两只手捂住脸,跪下来大声悲伤地祈祷。
  苏珊注视了他一会儿,嘴里轻声地说着什么。然后飞快地跑向马厩,根本不再考虑要避开房子的这一边。她感染了一种病,中午之前,罕布雷所有人都将受到感染。尽管她成功地给派龙装上马鞍(过去总是会有三个马厩的男孩争相帮助这位漂亮小姐),但当她用脚跟踢着受惊的马冲出马厩时,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
  米盖尔仍旧跪在地上,手伸向明亮的阳光,祈祷着,苏珊从他身边飞奔而去,和先前那些骑手一样,她也对他视而不见。
  2
  她径直沿着高街骑,使劲用没装马刺的鞋跟拍打派龙的两侧,使马飞奔起来。各种想法,问题,可能的行动计划……策马疾驰时,她的脑子里容不下任何东西。她只是依稀看到路上有人在四处奔跑,派龙不得不在人群中穿行。她的大脑中惟一意识到的就是他的名字——罗兰,罗兰,罗兰!——这个名字在她脑子里尖叫回响。一切都变得颠三倒四。那晚墓地里的英勇卡一泰特已经分裂了,其中三个成员被关进了监狱,活不久了(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的话),剩下的那个迷茫困惑,如同谷仓里一只受惊发狂的鸟。
  如果她继续这样恐慌下去,事情的结局将会大大不同。不过,当她穿过城市的中心区域,骑马向城外奔去时,她路过了那栋曾和父亲、姑妈一同住过的房子。那个妇人正注视着朝她房子渐渐靠近的骑手。
  苏珊走近时,门被推开了,从头到脚裹着黑色衣服的科蒂利亚从门前的走道冲到路上,尖声叫着,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高兴。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她的出现刺穿了苏珊心中那片惊慌的迷雾……但并不因为她认出了姑妈。
  “蕤!”她惊呼,猛地拉住缰绳,由于用力过猛,马向后一仰,差点人仰马翻。那样的话,它的女主人就可能一命呜呼了,但派龙还是稳住了后腿,前蹄在空中刨抓,大声嘶叫着。苏珊一只手臂钩住它的脖子,以免枉送性命。
  科蒂利亚·德尔伽朵穿着她最好的一件黑衣,蕾丝披头纱巾盖在头上,像站在自家客厅一样站在马前,毫不在乎离她鼻子只有两尺之遥、在空中打转的马蹄。她的一只戴手套的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
  苏珊这才意识到这人不是蕤。不过犯这样的错误并不稀奇。虽然科蒂利亚姑妈不像蕤那么瘦(至少现在还没有到蕤那个地步),也比蕤穿得整洁些(除了她脏兮兮的手套——她姑妈为什么要戴手套呢,苏珊不明白,且不管手套为什么那么脏),但两人眼中疯狂的神色可怕得相似。
  “你好,年轻漂亮的小姐!”科蒂利亚姑妈和她打招呼,声音沙哑恶毒,苏珊毛骨悚然。科蒂利亚姑妈行了个鞠躬礼,那只拿小盒子的手贴着胸口弯下去。“如此晴朗的秋天,你上哪里去啊?为什么那么急呢?没有人的怀抱可去了,一个死了,另一个被抓了!”
  科蒂利亚又笑起来,薄薄的嘴唇向后咧开,露出硕大的白牙。几乎无异于马的牙齿。她的眼睛在日光下发出炫目的光。
  她疯了,苏珊暗自想。可怜的家伙。可怜的老家伙。
  “是你让迪尔伯恩干的吗?”科蒂利亚姑妈问。她遛到派龙旁边,抬头睁着水亮发光的眼睛盯着苏珊。“是你指使的,对不对?啊!也许连他用的刀都是你给的,事先你还用嘴唇亲吻它,祝它好运呢。你是事件的同谋——为什么不肯承认?至少你应该承认和那个男孩上过床,我知道有这回事。我注意到那天你坐在窗口时他看你的眼神,还有你看他的眼神!”
  苏珊说:“如果你想听事实,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彼此相爱。年末我们会成为夫妻。”
  科蒂利亚伸出一只戴着脏手套的手,对着蓝天挥手,仿佛在向诸神问好。她一边挥舞手臂,一边尖叫,带着胜利和欢快交织的情绪。“她想着要结婚了!呕……!你无疑还会在婚典祭坛上畅饮祭品的血,难道不会吗?啊,邪恶的人啊!我为你感到悲哀!”但她非但没有哀伤哭泣,反而又发出一阵大笑,欢笑的嚎叫直冲云霄。
  “我们没有杀人,”苏珊说,在她脑子里,在市长家实施谋杀和给法僧的手下设下圈套完全是两码事,两者泾渭分明。“他没有杀人。这绝对是你的朋友乔纳斯所为。一切都是他的计谋,丑恶的阴谋。”
  科蒂利亚把手插入怀中的盒子,苏珊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她的手套那么脏了:她一直在挖煤炉。
  “我用灰烬诅咒你!”科蒂利亚大嚷道,抓出一团沙子般的黑色粉尘,撒在苏珊的腿上和牵着派龙的手上。“我诅咒你永远待在黑暗中,你们俩!祝你们在那里幸福,你们这两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你们这两个杀人犯!骗子!私通犯!我跟你断绝关系!”
  每喊一句,科蒂利亚·德尔伽朵就撒出一把灰。她每喊一句,苏珊的头脑就变得愈加清醒冷静。她不动声色,任由姑妈攻击她;派龙觉察到粉尘像雨点一样撒到它身上,就企图躲开,但苏珊把它拉住了。现在,他们身边围了一圈看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古老的亲缘弃绝仪式(锡弥是其中一个,他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但苏珊根本没留心逐渐聚起的人群。她已经回过神来,想好该怎么做了,为此,她觉得应该感谢姑妈。
  “我宽恕你,姑妈。”她说。
  一盒煤灰基本上撒光了。盒子从科蒂利亚的手里滚下来,好像苏珊打了她一巴掌似的。“什么?”她喃喃道。“你说什么?”
  “宽恕你对你哥哥、我父亲的所作所为,”苏珊说。“你是谋害我父亲的一分子,但我宽恕你。”
  苏珊把手在腿上蹭了一下,然后弯下身子,伸出手。姑妈还没反应过来,苏珊就已经把煤灰抹在她半边面颊上,看上去像一道又宽又暗的伤疤。“留着它,”她说。“想洗掉也没关系。反正洗不洗都一样。它会一直留在你心上。”她停顿了一下。“我想你的心早就是黑的了。再见。”
  “你想去哪里?”科蒂利亚姑妈边说边用一只戴手套的手笨拙地擦着脸上的煤灰。她想扑上去抓派龙的缰绳,却绊到了地上的盒子,差点跌倒。是苏珊向姑妈弯下身子,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才没摔倒。科蒂利亚用力把她推开,好像抓着她的是一条毒蛇。“不能去找他!你现在不能去他那里,你这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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