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 第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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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比斯克拉不会住多久了。二月份的连雨天一过,天气骤热。经过了几天难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来,忽见碧空如洗。我赶紧起床,跑到最高的平台上。晴空万里,旭日从雾霭中脱出,已经光芒灿灿;绿洲一片蒸腾;远处传来干河涨水的轰鸣。空气多么明净清新,我立即感到舒畅多了。玛丝琳也上来,我们想出去走走;不过这天路太泥泞,无法出门。
  过了几天,我们又来到洛西夫的园子,只见草木枝叶吸足了水分,显得柔软湿重。对于非洲这块土地的等待,我还没有体会;它在冬季漫长的时日中蛰伏,现在苏醒了,灌醉了水,一派生机勃勃,在炽烈的春光中欢笑;我感到了这春的回响,宛似我的化身。起初还是阿舒尔和莫克蒂尔陪伴我们,我仍然享受他们轻浮的、每天只费我半法郎的友谊;可是不久,我对他们就厌烦了,因为我本身已不那么虚弱,无需再以他们的健康为榜样,再说,他们的游戏也不能向我提供乐趣了,于是我把思想和感官的激发转向玛丝琳。从她的快乐中我发现,她依旧很忧伤。我像孩子一样道歉,说我常常冷落她,并把我的反复无常的脾气归咎于我的病体,还说直到那时候,我由于身子太虚弱而不能跟她同房,但此后我渐渐康复,就会感到情欲激增。我这话不假,不过我的身体无疑还很虚弱,只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我才渴望同玛丝琳交欢。
  气温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处,而且后来也令我忆起那段生活,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们突然决定走了,用了三个小时就把行李打好,是次日凌晨的火车。
  启程的前一天夜晚,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圆,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满室清辉。我想玛丝琳正在酣睡。我躺在床上难以成眠,有一种惬意的亢奋感,这不是别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脸往水里浸一浸,然后推开玻璃门出去了。
  夜已深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空气都仿佛睡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那些阿拉伯种犬跟豺一样,整夜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围墙形成一片斜影;整齐的棕榈既无颜色,又无生命,似乎永远静止……一般来说,总还能在沉睡中发现生命的搏动,然而在这里,没有一点睡眠的迹象,一切仿佛都死了。我面对这幽静不禁恐怖,陡然,我生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这沉寂中抗争。显现和浩叹;这种近乎痛苦的感觉十分猛烈,以致我真想呼号,如果我能像野兽那样嘶叫的话。我还记得,我抓住自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举到头顶,而且真的做了。为什么呢?就是要表明我还活着,要感受活着多么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眼睑,浑身不觉一抖。心想总有一天,我渴得要命,恐怕连把水杯送到嘴边的气力也没有了……我返身回屋,但是没有重新躺下;我想把这一夜固定下来,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永志不忘;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圣经》,随便翻开,借着月光看得见字;我读了基督对彼得讲的这段话,唉!后来我始终没有忘却:现在你想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不过,将来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凌晨,我们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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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途的各个阶段就不赘述了。有些阶段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我的身体时好时坏,遇到冷风还步履踉跄,瞥见云影也隐隐不安,这种脆弱的状态常常导致心绪不宁。不过,至少我的肺部见好,病情每次反复都轻些,持续的时间也短些。虽然病来的势头还那么猛烈,但是,我身体的抵抗力却增强了。
  我们从突尼斯到马耳他,又前往锡拉库萨,最后回到语言和历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从患病以来,我的日子就不受审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儿那样,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现在病痛减轻,我的生活又变得确实而自觉了。久病之后,我原以为自己又恢复原状,很快就会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不过,身处陌生国度的新奇环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达这里则不然了;这里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惊异的情况:我已经变了。
  在锡拉库萨以及后来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从前那样潜心考古,然而我却发现,由于某种缘故,我在这方面的兴趣即或没有消失,至少也有所变化;这缘故就是现时感。现在我看来,过去的历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里夜影的那种静止、那种骇人的凝固、那种死一般的静止。从前,我甚至很喜欢那种定型,因为我的思想也能够明确;在我的眼里,所有史实都像一家博物馆中的藏品,或者打个更恰当的比喻,就像腊叶标本集里的植物:那种彻底的干枯有助于我忘记,它们曾饱含浆汁,在阳光下生活。现在,我再玩味历史,却总是联想现时。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我的兴奋,远不如诗人或某些行动家在我身上复苏的激情。在锡拉丘兹,我又读了忒奥克里托斯①的田园诗,心想他那些名字动听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欢的那些牧羊娃。
  ①忒奥克里托斯(约公元前310—前245),古希腊诗人,田园诗的首创者。
  我渊博的学识渐次醒来,也开始妨碍我,扫我的兴。我每参观一座希腊古剧场、古庙,就会在头脑里重新构思。古代每个欢乐的节庆在原地留下的废墟,都引起我对那逝去的欢乐的悲叹;而我憎恶任何死亡。
  后来,我竟至逃避废墟,不再喜欢古代最宏伟的建筑,更爱人称“地牢”的低矮果园和库亚纳河畔;要知道,那果园的柠檬像橙子一样酸甜;库亚纳河流经纸莎草地,还像它为普洛塞尔皮娜①哭泣之日那样碧蓝。
  ①普洛塞尔皮娜,罗马神话中的冥后,也是丰产女神,同希腊神话中的佩耳塞福涅。
  后来,我竟至轻视我当初引为自豪的满腹经论;我当刊视为全部生命的学术研究,现在看来,同我也只有一种极为偶然的习俗关系。我发现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学术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觉得作为学者,自己显得迂拙。我作为人,能认识自己吗?我才刚刚出世,还难以推测会成为什么人,这就是应当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过的人看来,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变得重要了,换句话说,过去甚至不知何为生活。知识的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覆盖层,如同涂的脂粉一样裂开,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这在里面的真正的人。
  从那时起我打算发现的那个,正是真实的人、“古老的人”,《福音》弃绝的那个人,也正是我周围的一切:书籍、导师、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图取消的人。在我看来,由于涂层太厚,他已经更加繁复,难于发现,因而更有价值,更有必要发现。从此我鄙视经过教育的装扮而有教养的第二位的人。必须摇掉他身上的涂层。
  我好比隐迹纸本,我也尝到辨认真迹的学者的那种快乐: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面,发现更加珍贵得多的原文。这逸文究竟是什么呢?若想阅读,不是首先得抹掉后来的载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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