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 第十章 真实的罗西(1)

  1
  比尔和女黑人——她名叫杜卡丝,而不是温迪——已经来到神庙后面的小路上。罗西的衣眼不见了,这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艰难地在那座建筑周围跋涉着。她抬起头,看见他们站在山上的轻便马车旁,便开始向他们走去。
  比尔迎着她走来。他那苍白而不知所措的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
  “罗西,你还好吧?”
  “我很好。”她把脸靠在了他胸前。当他用胳膊搂住她时,她真想知道,人类对于拥抱究竟了解多少——它到底有多美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连几个小时地想要拥抱另一个人。她猜想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也许只有在失去了大量的机会以后,才能完全理解它的意义。
  他们向杜卡丝走去,她正站在小马驹身旁,抚摩它的长着白色斑纹的鼻子。小马驹抬起头来,困倦地看着罗西。
  “哪里能找着……”罗西刚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卡洛琳,她差点儿说:哪里能找着卡洛琳。“婴儿在哪儿?”然后她又大胆地说,“我们的婴儿在哪里?”
  杜卡丝微笑了。“很安全。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别为她发愁,罗西小姐。你的衣服在马车后的车厢里。如果愿意的话,到那儿去换一下衣服,我打赌,你一定很想脱掉身上那玩意儿。”
  “这赌注你赢了。”罗西说着,往马车后边走去。当那玩意儿从身上扒掉以后,她浑身有说不出的轻松。她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时,想起罗丝·麦德告诉她的话。“你的女主人说你有东西给我。”
  “哦!”杜卡丝听上去吃了一惊,“哦,天!如果我忘了那件事,她会剥我的皮。”
  罗西拿起宽松的外套往身上穿的时候,杜卡丝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罗西接过来,好奇地举着,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那是一只小巧玲戏的陶瓷瓶,比一滴眼泪大不了多少。一片小小的软木塞封住了瓶口。
  杜卡丝的眼睛往四面看着。比尔离开了一段距离,山下神庙的废墟好像在梦境中一样。她似乎很满意地回过头来,对罗西低声地、但是强调地说:“一滴。是给他的,等回去后再给。”
  罗西点了点头,好像她完全明白杜卡丝在说些什么。这样更简单一些。她有许多问题要问,或者说应该问,但是她的心灵太疲倦了,无法构思这些问题。
  “我后悔给你的太多了。他以后也许还会需要。但是小心点,姑娘,这是危险物品!”
  好像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不安全的,罗西想。
  “现在就把它藏起来。”杜卡丝看着罗西把纤巧的小瓶子塞进牛仔裤的表袋里面,“你千万要对他保密。”她朝比尔的方向摆了摆头,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罗西,黑色的面孔坚定而又冷酷。黑暗中有时看不到她眼眶里面的眼珠,使她看上去就像希腊神像一样。“你也知道为什么,是吗?”
  “是的,”罗西说,“这是女人之间的秘密。”
  杜卡丝点了点头:“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
  “女人之间的秘密。”罗西重复了一遍,她在心里听见罗丝·麦德在说:记住那棵树。
  她闭上了眼睛。
  2
  他们三个人坐在山顶,不知过了多久。比尔和罗西互相用手搂着对方的腰,杜卡丝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坐在小马驹的附近。小马驹仍然显出一副十分困倦的样子。它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女黑人,好像觉得很好奇,为什么在这个不平凡的时刻仍然有这么多人坐在这里,但是杜卡丝并没有在意,她用胳膊搭在膝盖上,扬着头坐在那里,愁闷地看着很晚才升起的月亮。罗西觉得她像那种女人,她计算自己这一生中所做的选择,其中有一多半是错误的……错误太多了。比尔好几次想张口说话,罗西鼓励地看着他,但是每次他都咽了回去,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当月亮意外地被神庙左侧的大树挡住时,小马驹又一次抬起了头,这一次它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兴奋的嘶鸣。罗西看见罗丝·麦德正在从山下走来。她结实匀称的大腿在暗淡无光的月色下闪闪发光,她的发辫来回摇晃,像老祖父的旧挂表一样不停地做钟摆运动。
  杜卡丝满意地微笑了,她站了起来。罗西感到一种领悟和预感的复杂混合体。她一只手放在比尔的胳膊上,认真地看着他。“别看她。”她说。
  “对,别看她。”杜卡丝同意地说,“也别问任何问题,比尔,即使她主动要求也别问。”
  他不确定地将目光从杜卡丝移到罗西身上,然后又回到杜卡丝身上。“为什么不能?她到底是谁?五月的皇后吗?”
  “她想当什么皇后就能当什么皇后,”杜卡丝说,“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不要看她,也不要做任何引起她生气的事情。没有时间了,我只能说这些。把手放到裤兜里,年轻人,然后用眼睛看着裤兜,视线不要离开那里。”
  “但是——”
  “如果看见了她,你就会发疯。”罗西简单地说。杜卡丝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梦,对吗?”比尔问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死吧?因为如果这是来世,我认为没关系。”他看着正在走过来的女人,打了个哆嗦,“太吵闹了,尖叫声太多了。”
  “这是一个梦。”罗西同意了他的说法。罗丝·麦德已经很近了,一个苗条的身影穿过细细的光线和阴影正在走来。阴影将她危险的面容变成了猫或狐狸的面具。“这是个梦,所以你必须完全按照我们说的去做。”
  “按照罗西和杜卡丝说的,而不是西蒙说的。”
  “对。杜卡丝说,把你的手放在裤兜里,然后看着裤兜,直到我们告诉你可以结束时为止。”
  “可以吗?”他问道,顽皮地对她做了一个内情尽知的鬼脸,她认为这表情其实真正表露的是困惑不解。
  “是的,”罗西绝望地说,“是的,可以了,以上帝的名义,把你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他把手合在一起,服从地低下了眼睛。
  现在罗西能够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青草扫在皮肤上发出的唰唰声。她自己也低下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像月亮般洁白的一双腿在她面前停下来。然后是一阵长久的宁静。它被远处几只失眠的鸟叫声打破了。罗西抬起眼皮往右边看了看,看见比尔绝对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自己合在一起的双手,其模样酷似一位刻苦勤奋的佛教禅宗学生,在晨课中被安排坐在了师傅身旁。
  终于,她羞怯地低着头对她说:“杜卡丝给了我一些你想让我得到的东西。我放在了裤兜里面。”
  “好的,”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回答她说,“很好,真实的罗西。”一只斑驳陆离的手伸到罗西眼皮底下,把一样东西放在了她腿上,它在惨白的月光下隐约闪烁着金光。“这是给你的,”罗丝·麦德说道。“一件礼物,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用它。”
  罗西从腿上拿起了那样东西,好奇地看着。那东西上面刻着:服务、忠诚、公众利益几个字,排成三角形围绕着钻石,组成了一个黑曜岩的指环。钻石好像一只邪恶的眼睛,反射着血红色的亮光。
  周围仍然一片沉寂。它有一种预期的效果。她想让我感谢她吗?罗西很想知道这一点。她不会这么做的,但是她会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感觉。“他死了,我真高兴。”她轻轻地、不带任何重音地说。“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你当然很高兴,当然可以松口气。现在你可以走了,回到真实的罗西的世界中去,和这个动物一起。据我判断,他是个好动物。”她在暗示着什么,罗西不敢相信这是一种色欲。“好蹄筋,好里脊。”停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斑驳的手抚摩着比尔满头可爱的乱发。他在她的注视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抬起头来。“一只好兽类,你要是保护好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抬起了头。她非常害怕看到眼前的情景,但她仍克制不住自己。“请你不要再叫他兽类了,”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把你那只有病的手拿开。”
  她看到杜卡丝恐惧地畏缩一旁,她只是从眼角看见了她。她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罗丝·麦德身上。她还能期望从那张脸上看到什么?她正在苍白的月光下看着她,仍无法准确地说出来。也许是美杜莎,三只蛇发女怪之一。但是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像。她的脸不久前还极端美丽,足以与古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美女海伦相媲美。现在她形容枯槁,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左面的脸颊上布满了一团黑色物体,并且延伸到眉毛上。闪亮的、滚烫的眼睛在阴影下看上去既愤怒又伤感。那不是诺曼看见的同一张脸,至少她知道这一点,但是她能够看到那张脸底下隐藏着的另一张脸。如果她为了罗西的缘故,像化装一样地换上这副面孔,那会使她生病。美丽的下面隐藏着疯狂……不仅仅只是疯狂。
  罗西想道:这是狂犬病的症状,她正在被这种疾病吞噬,她的所有形体、魔力和魅力都不在她的控制之内了,很快这一切便会崩溃,如果我现在把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开,她很可能会对我做对诺曼做过的事。她以后会后悔,但是那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罗丝·麦德的手又放下了,这一次她抚摩的是罗西的头,先是眉毛,然后是头发,经过了漫长的一天,发辫开始松散了。
  “你很勇敢,罗西。你为你的……朋友拼搏得很苦。你很有勇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送你回家之前,我可以给你一条建议吗?”
  她笑了,或者在努力试图笑,但是在她疯狂的笑脸出现之前罗西的心停止了一两秒钟。罗丝·麦德的嘴唇咧开,脸上的那个圆洞绝对不像是一张嘴,她甚至从远处看也不像一个人类。她的嘴是蜘蛛的胃,用来毫无知觉地吞吃活的或死的昆虫。
  “当然可以。”罗西的嘴唇感到麻木和冰冷。
  斑驳的手平滑地在太阳穴上抚摩,蜘蛛嘴咧开,眼睛在闪烁。
  “把你的染色从头发上洗掉。”罗丝·麦德耳语道,“你并不想当金发女子。”
  她们的眼睛相遇了,持久地看着对方。罗西发现她不能离开她的眼睛;她们的目光锁定在对方的脸上。她的眼角看到比尔继续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脸颊和眉毛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罗丝·麦德掉转了视线:“杜卡丝?”
  “夫人?”
  “那个婴儿——”
  “你准备好我就抱她来。”
  “好的,”罗丝·麦德说,“我很想见到她,我们该走了。罗西,你和你的男人也该走了。你瞧,我可以这么称呼他——你的男人,你的男人。但是你走之前……”
  罗丝·麦德伸出双手。
  罗西感到自己好像受到催眠似的,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向她的怀抱之中。长在罗丝·麦德肉体上的一团团黑色物质滚烫吓人,罗西几乎能感觉到它们挨着她的皮肤在蠕动。奇怪的是,那位身穿古典式无袖束腰服的女人身上却冰冷得像一具尸体。
  但是罗西再也不用害怕了。
  罗丝·麦德吻了吻她的脸颊,对她耳语道:“我爱你,小罗西。真可惜我们不能在好一些的时候,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相遇。但是我们尽力了,做了我们该做的一切。我们没有浪费时间。别忘了那棵树。”
  “什么树?”罗西直爽地问道。但是罗丝·麦德摇摇头,不容争辩地结束了谈话,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拥抱着的双臂。罗西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焦虑不安的、疯狂的面孔。
  “我是你吗?”她悄悄地问她,“跟我说句实话——我是你吗?”
  罗丝·麦德笑了,虽然只是个微笑,罗西却从中看到有个怪物一间即逝,她打了个冷战。
  “没关系,小罗西。我太老了,身体又不好,很难对付这种问题。哲学属于善事的领域,如果你能记住那棵树,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
  “我不明白——”
  “嘘!”她用一只手指压在嘴上,“转过身去,罗西。转过去,别再看我。游戏结束了。”罗西转了过去,用自己的双手握住比尔的双手——它们仍然紧张地交叉着放在腿上,她拉他站了起来。这时画架不见了,画架上那幅每天夜晚和她做伴的油画又恢复到了正常的尺寸。但这还不是油画,它仍然是个窗口。罗西转身向它走去,打算走出这个神秘的世界,将它永远留在身后。比尔用力拉她的手腕,让她停下。他转过身,面对着罗丝·麦德,但仍低着头。
  “谢谢你帮助了我们。”他说。
  “不用客气,”罗丝·麦德镇静自若地说,“要想报答我就对她好一些。”
  报答?罗西想到,她又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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