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区域 第49章

  “我很高兴到美国,”她说,“但这事很奇怪,是吗,史密斯先生?”
  约翰尼也认为这整个事件很奇怪,同意那女人的看法。
  美国公民班的两个教师在喊他们了。“再见,约翰尼,”潘高说,“我必须过了。”
  “过去了。”约翰尼说。
  “对,谢谢。”
  “祝你玩得愉快,潘高。”
  “噢,我相信会很愉快的,”潘高眼睛高兴地闪亮着,“我相信二定很有意思,约翰尼。”
  大约四十人的学生们走到公园南边吃午餐。约翰尼走回他原来的地方,吃了一个三明治,吃得没有一点味。
  他全身开始紧张起来。
  两点半时,公园全满了,人们几乎是肩并肩地挤在一起。镇警察在州警察协助下,封闭了通往镇公园的街道。这非常像一场摇滚音乐会。喇叭里传来欢快的摇滚乐。片片白云飘过晴朗的天空。
  突然,人们站起来,伸长脖子。人群中就像起了波纹一样。约翰尼也站起来,心想斯蒂尔森是不是提前到达了。现在他可以听到摩托车发动机的轰轰声了,声音越来越大。约翰尼看到摩托车上的反光,片刻之后,大约十辆摩托车开进校车停着的那个停车场。没有汽车跟他们在一起。约翰尼猜他们是打前站的保缥。 他的不安加剧了,摩托车骑手衣着整洁,大都穿着干净。退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衫,但摩托车却装饰得认不出了,上面全是古怪的装饰物。
  骑手们关掉发动机,下了车,排成一行向音乐台走去。只有一个人回过头。他的眼睛从容地扫过人群;即使隔着这么长的距离、约翰尼可以看到这个人的眼瞳仁是深蓝色的。他似乎在数房子。他向左看去,四,五个本地警察沿着棒球场的网站着。他挥挥手。一个警察探过身吐了一口唾沫。这一行为似乎很庄重,约翰尼的不安加深了。,蓝眼睛的人走向音乐台。
  在不安之中,约翰尼又感到一种恐惧和欢乐交织的感情。他做梦似的,好像走进了一幅画里,画面上蒸汽机正从砖火炉中开出来,或钟软软地挂在树枝上。摩托车骑手们就像一部有关摩托车的电影中的临时演员。他们干净退色的牛仔裤整整齐齐地塞在方头靴子里,约翰尼看到不止一个人的靴子上绑着镀铬的链子。链子在阳光中闪着刺眼的光。他们的表情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一种做给人群看的高兴的表情。但在这表情下面,可能是对向他们鼓掌的工人和学生的蔑视。他们每个人都戴着两个袖章。一个上面画着一顶建筑工人的黄色安全帽,帽子上贴着一个绿色环保招贴画。另一个上面写着一句话:斯蒂尔森会彻底打败他们的。
  他们每个人右屁股口袋都插着一根截短了的撞球杆。
  约翰尼身旁是一位男人,带者他的妻子和小孩,约翰尼转向他。“那些东西是合法的吗?”他问。
  “谁管他呢,”年轻人说,笑起来,“这只是为了摆摆样子罢了。”他仍然在鼓掌。“格莱克,打败他们!”他喊道。
  摩托骑手们围着音乐台站成一圈。
  掌声逐渐平息下来,但说话声仍然很大。人们觉得这很刺激,不停地谈论。
  冲锋队队员,约翰尼想,坐了下来。他们就是冲锋队队员。
  嗯,那又怎么样呢?也许那样更好。美国人不能容忍法西斯那一套——甚至像里根那样顽固的右翼分子也不搞那一套,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八年前,芝加哥警察的法西斯行为使赫伯特·汉弗瑞落选。约翰尼并不关心这些家伙怎么洗心革面;如果他们是受雇一个竞选众议院的人,那么斯蒂尔森大过分了,离完蛋不远了。如果这不是这么古怪的话,倒真是很好笑的。
  不过,他仍然希望自己没有来。
  快到三点时,大鼓一声巨响,震得大地都动了。接着其它乐器也跟着响起来,奏起了进行曲。小镇的选举宣传开始了。
  人群又站起来,朝着音乐的方向伸着头。很快就看到乐队了——首先是穿着短裙的乐队指挥,白色的羊皮靴上装饰着绒球,然后是两个乐队队长,接着是两个满脸粉刺的男孩,板着脸,举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特里姆布尔中学军乐队。”希望人们别忘记它。然后是乐队,穿着耀眼的白制服,制服上是金灿灿的铜钮扣。
  当他们走向指定地点时,人群为他们让开一条路,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他们身后是一辆白色福特轿车,候选人两腿叉开,站在车顶上,他歪戴着安全帽,脸晒得黑黑的,咧开嘴笑着。他举起手里的小喇叭,高声喊道:“大家好!”
  “你好,格莱克!”人群回应道。
  格莱克,约翰尼有点儿歇斯底里地想道,我们已经跟他好到直呼其名的地步。
  斯蒂尔森从车顶上跳下来,·尽力显得很从容。他穿着牛仔裤和卡叽布衬衫,和约翰尼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他开始穿过人群向音乐台走去,跟前排的人握手,碰碰从前排人头上伸过来的手。人群疯狂地向他挤过去,约翰尼也感到一种挤过去的冲动。
  我不要碰他,不要。
  但他前面的人群突然露出了一条缝,他挤进缝中,猛地发现自己到了第一排。他离特里姆布尔中学军乐队的大号手非常近,可以摸到号手的指关节。
  斯蒂尔森迅速穿过乐队,去和另一边的人握手,约翰尼只能看到晃动的黄色安全帽,看不见斯蒂尔森本人。他松了口气。这样很好。不碰撞就不会受伤。就像那个著名故事中的伪善人一样,他将从另一边走过。很好,太棒了。等他走上讲台,约翰尼就可以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悄悄溜走了。这就行了。
  摩托骑手们来到人群让开的小路两侧,阻止人群淹没候选人。他们没有抽出屁股口袋里的撞球杆,但已经显得很紧张了。约翰尼不知道他们到底担心什么,但摩托骑手们第一次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
  人群很嘈杂,他又想起摇滚音乐会。猫王跟人群握手时就会是这样的。
  他们在喊着他的名字:“格莱克……格莱克……格莱克……”
  约翰尼身边的年轻人把他儿子举到头上,这样孩子就能看到了。一”个脸上有一块烧伤伤痕的年轻人挥舞着一块招牌,上面写道:“不自由,毋宁死,这就是格莱克!”一位极为美丽的十八岁姑娘挥动着一块西瓜,粉红色的西瓜汁顺着她黑黑的手臂往下流。这里一片混乱。人群异常兴奋,就像一根高压电缆。
  突然,格莱克·斯蒂尔森又出现了,他穿过军乐队,回到约翰尼这一边。他没有停下来,但亲切地拍拍大号手的肩膀。
  后来,约翰尼反复思索,想让自己相信他没有·时间或机会退到人群里面;他想让自己相信,其实是人群把他推进斯蒂尔森怀里的。他想让自己相信,斯蒂尔森不得不跟他握手。但这些都不是真的。他有充分的时间,因为一个胖女人搂住斯蒂尔森的脖子,使劲吻了他一下,斯蒂尔森笑着说:“我会记住你的,宝贝。”胖女人尖着嗓子大笑起来。
  约翰尼感到7阵熟悉的冷漠涌上心头,这是进入恍惚状态的感觉,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想去了解情况。他甚至微笑了一下,但这不是他日常的微笑。他伸出手,斯蒂尔森双手握住他的手,上下摇动起来。
  “喂,伙计,希望你会支持我们……”
  斯蒂尔森突然不说话了,就像艾琳·马冈一样,就像詹姆斯。布朗医生一样,就像罗戈尔·杜骚特一·样。他的眼睛瞪大了,然后充满了——惊讶?不。斯蒂尔森眼中充满了恐惧。
  那一瞬似乎无穷无尽。当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时,客观的时间被别的东西代替了。约翰尼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阴沉的走廊,只是这次斯蒂尔森跟他在一起,他们分享……分享……
  约翰尼从没感觉到这么强烈过,从没有。一切都同时向他涌来,就像可怕的火车全速穿过一条窄窄的隧道,车头上是一盏刺眼的前灯,这前灯知道一切,它的光刺穿了约翰尼。史密斯,就像一根针刺穿一个臭虫一样。他无处可逃,火车从他身上辗过,把他压得像一张纸一样平。
  他想尖叫,但叫不出来。有一个形象他无法摆脱,当蓝色滤光镜出现时。
  那就是格莱克·斯蒂尔森在宣誓就职。就职仪式由一个老人主持,老人的眼睛谦卑,胆怯,是一双田鼠的眼睛,这田鼠被一个伤痕累累的——老虎——肮脏的公猫抓住了。斯蒂尔森的一只手按在《圣经)上,一只手举起来。这是未来年代的事,因为斯蒂尔森的头发大部分都掉了。老人在说话,斯蒂尔森跟着他说。斯蒂尔森在说。
  蓝色滤光镜更深了,一点一点地盖住了东西,仁慈的蓝色滤光镜,斯蒂尔森的脸在蓝色后面……还有黄色……像老虎斑纹一样的黄色。
  他会做的,“所以上帝请帮助他。”他的脸庄严。平静,但他的胸中充满欢乐。因为有着一双胆怯的田鼠眼睛的人是美国最高法院院长。
  噢天哪滤光镜滤光镜蓝色滤光镜黄色斑纹。
  现在一切都开始慢慢消失在蓝色滤光镜后面——只是它不是一个滤光镜;它是真的东西。它是——在未来在死亡区域。
  未来的东西。他的?斯蒂尔森的?约翰尼不知道。
  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飞过蓝色,飞到一片荒凉之上。这时传来格莱克·斯蒂尔森空洞的声音,这是一个廉价上帝或死人的讽刺声音:”我将从他们之中走过,就像芥麦从鹅中撒过一样!从他们之中走过,就像屎从竹丛中撒过一样”
  “老虎,”约翰尼声音沙哑地喃喃道。“老虎在蓝色后面,在黄色后面。”
  然后这一切画面。形象,词语都在遗忘中破碎。他似乎嗅到像燃烧的电线的气味。里面的那只眼睛似乎瞪得更大了,在努力搜寻;那遮住一切的蓝色和黄色似乎要凝聚成……某种东西,从里面某个遥远的方,他听到一个女人充满恐惧的尖叫:‘把他还给我,你这狗杂种!”
  一切消失了。
  他那样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他后来问自己,他猜也许五秒钟。接着斯蒂尔森在使劲摆脱他的手,张着嘴,凝视着约翰尼,晒得黑黑的脸上血色全无。约翰尼可以看到他后牙的补牙之物。
  他的表情厌恶而恐惧。
  好了!约翰尼想喊叫。大好引把你自己撕成碎片吧!毁灭吧!破裂吧!崩溃吧!为这世界做件好事吧!
  两个摩托骑手正在冲过来,现在手里拿着截短的撞球杆,约翰尼感到一种愚蠢的恐惧,因为他们要打他,用他们的撞球杆打他的脑袋,他们要把约翰·史密斯的脑袋当球打进落袋,打进昏迷的黑暗中,这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再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他所见到的,也无法改变什么。
  那种毁灭的感觉——天哪!这就是一切!
  他想往后退。人们吓得(也许是兴奋得)叫起来,向后退去。斯蒂尔森已经恢复了镇静,转向他的保镖们,摇摇头,拦住了他们。
  约翰尼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身体摇晃,低下头,就像一个醉汉一样慢慢眨着眼睛。然后那种遗忘吞没了他,约翰尼很高兴被吞没。他昏了过去。
  “不,”特里姆布尔镇的警长回答约翰尼说,“你没有受到任何指控。你没有受到监禁。你并非一定要回答任何提问。如果你愿意回答的话,我们会很感激的。”
  “我非常感激。”穿着很保守的套装的男人附和道。他叫爱德华·兰科特。他是联邦调查局波士顿分部的官员。他觉得约翰,史密斯很像一个重病人。他左眼眉肿起一块,这肿块正在变成紫色。他昏倒时,约翰尼摔得非常重,要么是摔在军乐队队员的鞋上,要么是摔在摩托车骑手的靴子上。兰科特认为后一种可能胜更大。在接触的一刹那,摩托车骑手的靴子可能处在运动状态。
  史密斯太苍白了,当巴斯警长给他一纸杯水时,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一只眼睑神经质地抖动。他看上去像一个典型的刺客,虽然在他身上发现的最危险的东西就是一把指甲刀。不过兰科特会保留这个印象,因为他就是这样的。
  “我能告诉你什么?约翰尼问。他醒来时躺在一张小床上、屋子的门没锁。他的头曾疼得厉害,现在已不疼了,使得他感到体内有一种奇怪的空虚,好像他的内脏都被挖出来了一样,他的 耳朵一直嗡嗡地响。现在是晚上九点。斯蒂尔森及其随从早已离开了镇子。所有的热狗已经被吃掉了……
  “你能告诉我们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巴斯警长说。
  “天气很热。我猜我太兴奋了,晕倒了。”
  “你是个病人吗?兰科特漫不经心地问。
  约翰尼盯着他。“别跟我玩游戏,兰科特先生。如果你知道我是谁,那就直说吧。”
  “我知道,”兰科特说,“也许你是通灵者。”
  “猜出一个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在玩游戏,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约翰尼说。
  “你是缅因州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一个缅因州人到新罕布什尔州干什么?”
  “教书。”
  “柴沃斯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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