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第2章

  他之所以沉默寡言,部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过朋友,或者说是没时间有朋友。要上学,要工作。他最小的弟弟德夫在他开始进货场工作那年死于肺炎。对德夫的死,斯图一直不能释怀,他觉得自己有罪。他最喜欢的就是德夫……但德夫的死也意味着少一张嘴吃饭。
  上高中的时候他迷上了橄榄球,尽管占用了不少学习时间,母亲却一直鼓励他打下去,她说:“斯图,想要从这里出去,橄榄球就是你的门票了。想想艾迪·沃菲尔德。”艾迪是当地的英雄,出生在一个比斯图家还要贫困的家庭,却成为了地区高中队的四分卫手,很是风光,靠着运动奖学金去了德州,为绿港贝克队打了10年球,大部分时间是替补,也有过那么几次难忘的发球手经历。现在,从西边到西南都有艾迪的连锁餐馆。在阿内特,这是一个受尽磨难终成正果的传奇形象。你在阿内特说到“成功,”指的就是艾迪。
  斯图不是四分卫,他也不是艾迪·沃菲尔德。但他刚进高中的时候,的确像是有那么一个搏一把的机会,赢一小笔奖学金。那时还有一种勤工俭学计划,学监跟他说了国防教育法的贷款方案。
  接着母亲就生病了,丧失了工作能力。得的是癌症。斯图还差两个月高中毕业,她就死了,留下斯图和弟弟布赖斯。斯图没再理会运动奖学金,径直去计算器厂找了份活。最终迈出阿内特的是小斯图3岁的弟弟布赖斯,他现在在明尼苏达州,是IBM的系统分析员。他不常写信,斯图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妻子的葬礼上——得的正是致斯图母亲于死地的同一种癌。他觉得布赖斯可能也有罪恶感要承担
  ……布赖斯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愧疚,哥哥已经成了死气沉沉的德州小镇上循规蹈矩的老小子,白日里在计算器厂虚度时光,晚上就是在哈泼或印第安首领酒馆和啤酒作伴。
  结婚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但只持续了8个月,那是4年前的事了。斯图也曾想过离开阿纳特,去外面闯荡一番,但小镇的惰性留住了他——熟悉的地点和熟悉的面孔就像一曲低缓悠长的歌。他在阿内特很招人喜欢。维克·帕尔弗里一度给了他一个最高形式的荣誉,称呼他“旧式硬汉”。
  维克和哈泼正在唠叨个没完,大地渐渐融入一片黑暗之中,天空中还有些许的薄暮。汽车现在大都不从93号公路走了,这也是哈泼存下那么多账单的原因之一。
  但斯图看见,有辆车正驶过来。
  还有差不多1/4英里,白日最后一抹光线在车子上折射出一层灰蒙蒙的光。斯图眼尖,看出来是一辆1975年的雪佛莱,没开灯,时速不超过15英里,一路摇晃着开过来。斯图是唯一看见这辆车的人。
  “比方说你用分期付款买这个加油站,”维克嚷嚷着,“比方说是50美元一个月。”
  “这也太少了。”
  “只是打个比方,就算50元吧,如果联邦政府抢在前面,先给你印了一卡车钞票,银行那帮人转脸就会要150元,你还是一贫如洗。”
  “不错,”汉克·卡迈克尔表示同意。哈泼瞧了他一眼,很是恼火。汉克从饮料机里取可乐从来就没付过钱,偏偏哈泼知道他这个习惯,而且,汉克知道他知道。汉克要是想站到哪一边,也该是他这边埃
  “不一定会是这样,”哈泼毕竟受过9年教育,不会轻易地理屈词穷。他继续解释原因。
  斯图觉得他们这场唇枪舌战实在是无聊透顶。哈泼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渐渐低下来,成了毫无意义的嗡嗡声。他转过来去看那辆左摇右摆冲过来的雪佛莱车。照这样开车,斯图觉得,它是走不远了。车子越过白线,左胎在路上扬起一大团灰尘。又摇摇晃晃地倒回去,刚刚回到车道,又险些冲进沟里。驾驶员仿佛是把德士古加油站的霓虹灯当成灯塔,汽车像一颗速度快要耗尽的子弹,沿着沥青路笔直地射过来。斯图现在能听见马达疲于奔命的低鸣,像垂死的螃蟹或是一套松松垮垮的阀门,一个劲地呼哧呼哧,车子从入口旁驶过,撞在路边的护栏上。酒吧招牌上的灯光反射到雪佛莱满是灰尘的挡风玻璃上,车里的东西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斯图还是瞧见司机模糊的身影在撞击时蜷缩起来。仍然是15英里的时速,没显出丝毫减速的迹象。
  “所以我说,流通的钱越多,你……”
  “最好关掉你的泵,哈泼。”斯图说。
  “泵?你说什么?”
  诺曼·布吕特转身向窗外看去。“基督骑着一匹小马。”他说。
  斯图从椅子里坐起来,侧向汤米·沃纳梅克和汉克·卡迈克尔,每只手4个,一把拉下所有8个开关,只有他没看见雪佛莱车撞上高地上的油泵,并把它们一一折断的情景。
  汤米·沃纳梅克第二天在“印第安首领”酒吧里发誓说,这车的头灯根本没亮过,雪佛莱以15英里的恒速,像玫瑰节游行的花车一样开过来。车前底擦刮着高出来的地面,轮子撞上去的一刹那,除了斯图大家都看到司机的头猛地向前一冲,重重击在挡风玻璃上,玻璃顿时呈辐射状四下里裂开。
  雪莱佛像被人踢了一脚的老狗,往上一蹿,径直朝油泵冲过来。精炼油油泵的喷管咔嚓一声折断,滚到了一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汽油味,脱落的喷嘴在灯光下闪着黄光。
  他们看见了雪佛莱排气管在水泥地上擦出的火花。哈泼在墨西哥见过汽油站爆炸,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等待着想象中他见过的火球出现。雪佛莱车尾部摇晃了那么几下,又滑向另一侧。车子前端钻进低铅汽油泵里,砰地一声闷响,又撞倒一只。
  雪佛莱不慌不忙地转了一个360度的大圆,又撞到油泵上,这次是用车身。尾部转过来,把一只普通汽油油泵撞得四分五裂。老雪佛莱这才停住,后面拖着锈迹斑斑的排气管。它把最靠近公路的泵岛上三只油泵全部摧毁了。马达又突突地空转了几秒种才安静下来。
  “天哪,”汤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它会爆炸吗?哈泼?”
  “要炸早炸了。”哈泼站起来说。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之情。
  他的泵都上了保险,保险费已经付清了。要上保险,每样东西都保,这些事玛丽总唠叨个没完。
  “这家伙一定是喝醉了。”诺曼说。
  “我看着他的头灯呢,”汤米说,嗓门因为激动而格外高亢,“根本就没亮过。老天爷,他要是开到60英里,我们早就玩完了。”
  他们急忙从屋子里冲出来,哈泼在前,斯图紧随其后。哈泼、汤米和诺曼一起跑到汽车边上。他们闻见汽油味儿,听见雪佛莱渐渐冷却下来的发动机发出缓慢的、像闹钟一样的嘀嗒声。哈泼拉开车门,方向盘后面的那人像只布袋般地滚了出来。
  “上帝啊!”诺曼尖叫了一声。他转过身,捧住肥硕的肚子,一阵恶心,倒不是滚出来的人(没等他摔到地上,哈泼就一把拉住了他),而是冲出的气味,血、粪便、呕吐物和腐烂人体混在一起的那种恶臭。
  哈泼转过身来,从腋窝下拖着司机,汤米抓住拖在地上的双脚,和哈泼一道把他运回办公室。在头顶霓虹灯昏暗的光线里,他们脸色青紫,显出厌恶的神色,哈泼已经忘掉了他的保险金。
  其他人探头往车里看,汉克立即转过身,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快步走向加油站南边的草地,晚上吃下去的又尽数吐了出来。
  维克和斯图朝车里看了一会儿,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又往里看去。乘员座是一个年轻女人,睡衣扯到了大腿根。一个二三岁的小孩靠在她身上。全都断气了。脖子肿成小桶,肉色发紫。眼睛下面的肉鼓胀着。他们看着,维克后来说,那就像棒球手为了震慑对方把烟灰抹到眼睛下面一样,女人拉着孩子的手。鼻子里流出的粘液凝结成块。乱哄哄的一堆苍蝇,有的在那吮吸粘液,有的从她张着的嘴巴里爬进爬出。斯图经历过战争,但从未见过这么悲惨的情况,他直勾勾地盯着两只牵在一块的手。
  他和维克一起往回走,黯然无神地看着对方。哈泼在付费电话间里发疯似地嚷着什么。诺曼走在他身后,不时地转过头,看几眼破汽车。雪佛莱驾驶座的门敞开着,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垂着的一双童鞋。
  汉克站在门边,用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抹着嘴巴。“老天,斯图,”他显得很难过,斯图点了点头。
  哈泼放下电话,雪佛莱的司机躺在地板上。“救护车10分钟后到,你觉得他们……?”他朝雪佛莱车晃了一下拇指。
  “他们已经死了,”维克说。他脸色蜡黄,卷烟的时候把烟丝撒了一地。“这是我见过的死得最惨的两个人。”他看了斯图一眼,斯图点点头,把手插进衣兜,胃里一阵翻腾。
  地板上的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呻吟,把他们的视线都引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当那人开始说话或者非常艰难地试着开始说话时,哈泼跪到了他身边,毕竟这儿是他的加油站。
  车上女人和孩子的症状无一例外地表现在这个人身上。鼻涕流个不停,呼吸时有一种奇怪的水声,从胸腔某个地方发出剧烈搅动的声音。眼睛下面也肿了起来,还没有发黑,但已是深紫色,脖子看起来也很粗,肉向上涌,给他挤出两个下巴。他发着高烧。靠他近一点就像是蹲在烤肉架边上,炭火烧得正旺。
  “狗,”他嗫嚅着,“你放它出来了吗?”
  “先生,”哈泼轻轻地摇着他,“我叫了救护车,你很快就没事了。”
  “钟变红了,”地板上的人又咕哝了一声,然后开始咳嗽,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爆发,稠稠的粘液从嘴里溅射出来,后而拖着长长的细丝。哈泼赶紧向后闪,作了一个无望的鬼脸。
  “最好翻个身,”维克说,“不然他会憋死的。”
  他们正要这么做,咳嗽又变成了低嗥,呼吸又恢复了。他缓缓地睁开眼,一一扫视着从上面盯着他的人。
  “这是……哪里?”
  “阿内特。你撞掉了我的油泵,”然后,又赶紧加上一句:“不过没关系,都上了保险。”
  地板上那人试图坐起来,没能成功。他伸出一只手,扶住哈泼的肩膀,才稳住身体。
  “我妻子和我的小女儿……”
  “她们没事,”哈泼说,像狗一样咧开嘴傻笑。
  “我像是病得不轻,”那人说。咳嗽时缓时急,呼吸也跟着时有时无。“她们也病了,我们是两天前动身的,从盐湖城……”
  他又慢慢合上眼睛。“病了,走得还是不够及时……”
  他们听得见阿内特救护车的笛声,还远但越来越近。
  病人浮肿的眼睛又睁开了。他们现在感到一种强烈的关切之情。他又挣扎着要坐起来,汗珠从脸上滚落。他猛地一把抓住哈泼。
  “萨莉和拉冯都没事吗?”他问。唾沫星飞溅出来,哈泼能感觉到这个人向外辐射出的热量。他病了,神经错乱,散发着恶臭。令哈泼想起盖狗的旧毡子有时发出的气味。
  “她们没事,”哈泼说,显得有些激动,“你就躺下吧,放松点,好吗?”
  那人重又躺下,呼吸更急促了。哈泼和汉克帮他侧过身,气喘得匀了一些。“直到昨天晚上我还感觉很好,”他说,“除了咳嗽就没什么。夜里又咳醒了。走得还不够快,孩子没事吗?”
  声音渐渐弱下来,大家都没听清楚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救护车和笛声越来越近。斯图走到窗边,探头张望,其他人继续围在地板上那人旁边。
  “他怎么了,维克,你知道吗?”哈泼问道。
  维克摇了摇头“不知道。”
  “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诺曼·布吕特说,“车子挂着加利福尼亚牌照。他们可能在路边餐馆里吃了不少顿。也许是个有毒的汉堡。很可能。”
  救护车开了进来,绕过撞成一团的雪佛莱,停在加油站门前。顶上的红灯疯狂地旋转着。天已经完全黑了。
  “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地板上那人猛然叫喊起来,然后了无声息。
  “食物中毒,”维克说,“是了,我希望是这样,因为……”
  “因为什么?”汉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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