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光 第二十三章 走出黑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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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落在地平线上,红彤彤的椭圆斜射在班伦,洒下一抹温暖的余辉。一个泵站顶端的铁盖抬起、落下、又抬起、挪动了一点。
  “使劲推、推、推啊,班、班恩。我的肩膀快要断、断了。”
  铁盖又挪动了一些,掉进水泥圆柱周围的草丛里。7个孩子一个一个爬出来,看看四周,惊叹地眨着眼睛,像从未见过阳光的孩子。
  “这么安静。”贝弗莉轻声说。
  惟一的声音就是流水声和昆虫的吟唱。暴风雨过去了,肯塔斯基河水涨得很高。离镇子不远的地方,被束缚在水泥河道中,被称做运河的部分已经溢出河堤。不过灾情并不太严重——只淹了地窖。
  斯坦利面无表情地离开他们。比尔看看四周,以为他看到了河岸上的火焰。最初比尔感觉那是火焰,红得刺眼。但是当斯坦利捡起那团火的时候,光折向别的方向。他才明白过来,那是被人丢在河岸上的可乐瓶。他看见斯坦利把瓶子倒过来,抓着瓶颈,砸在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瓶子碎了。他们都看着斯坦利在一堆碎玻璃片里翻捡着。他检出一个薄薄的三角形的玻璃片,脸色严肃、认真。
  执着。
  斯坦利抬头看着他,比尔顿时明白了。他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走到斯坦利面前。斯坦利退了一步,站在水里。远处蛙鸣声声入耳。斯坦利握住他的左手,在他的掌心上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渗出鲜血。比尔突然感到一阵狂喜:这里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
  “比尔?”
  “当然,两只手。”
  斯坦利又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划了一道。有点疼。远处有夜营在歌唱,宁静、平和的声音。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流出了鲜血。其他的人都围在他的身边。
  我们。我们都在这里。
  他最后一次端详着他们,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聚在一起,7个人——不会了。没有一个人说话。贝弗莉伸出双手,然后是理奇、班恩、麦克、艾迪。当太阳落在地平线下,火红的晚霞变成朦胧的玫瑰红的时候,斯坦利给他们一个一个割破掌心。远处又传来夜莺的鸣叫。比尔看到河面升起一层薄雾,觉得自己融入了这宁静的自然。
  微风轻拂,吹过树梢。他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中;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地方是这么美丽,他们是这么可爱;他们每一个都那么律。远处又传来夜莺婉转甜美的歌唱。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夜营,歌唱着飞进茫茫的暮色——他好像飞起来了,在天空中翱翔。
  他看了看贝弗莉,她正冲着他笑着。她闭上眼睛,伸出双手。
  比尔握着她的左手,班恩握着她的右手。比尔能够感觉到她温暖的鲜血与自己的融合在一起。大家围成一圈,拉着手,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
  斯坦利急切地看着比尔,目光中有几分恐惧。
  “向我、我发、发誓你们还会回、回、回、回来。”比尔说。
  “向我发誓如果它、它、它没有死、死、死,你们还会回、回来。”
  “我发誓。”班恩说。
  “我发誓。”理奇说。
  “是的——我发誓。”贝弗莉说。
  “我发誓。”麦克低声说。
  “是的。我发誓。”艾迪声音微弱,低声说道。
  “我也发誓。”斯坦利的声音颤抖着,低下了头。
  “我、我发、发、发誓。”
  就这样,所有的人都许下了诺言。他们站在那里,感受着在他们中间传递着的力量。最后一抹淡淡的彩霞映在他们的脸上,太阳落山了。夜幕笼罩着班伦,淹没了这一夏天他们日日走过的那条小路,他们玩耍的那块空地,淹没了河岸边那个秘密的地方。他们曾经抽着贝弗莉带来的香烟,坐在那里讨论童年的问题;或者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倒映在水中的云影。他们……
  最后班恩放下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又摇摇头,转身走了。理奇跟着他。贝弗莉和麦克并肩走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爬上通往堪萨斯大街的河堤,就分手了。27年后比尔再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们7个再也没有聚到一起。常常是4个人,有时5个,有一两次6个人。但是7个人再没有同时碰到一起。
  比尔最后一个离开那里。他双手扶着白色的栏杆,久久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班伦。第一颗星已经挂在夏日的夜空。他站在蓝色的夜空下,看着黑暗一点一点包裹着班伦。
  我再也不想到这里玩了,他突然想到。并且吃惊地发现这个想法并不使他感到恐惧或者难过,而是让他感到万分轻松。
  他在那里多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家了。他双手插在兜里,走在黑暗的街头,欣赏着万家灯火中的德里。
  走过一两个街区后,他加快了脚步,想着热气腾腾的晚饭……
  又走了一两个街区,他高兴得吹起了口哨。
  1985年6月4日
  20分钟后比尔给我送来了这本书——卡萝尔在图书馆的一张桌子上发现了它。他的口吃慢慢好了,但是这个可怜的人在最后这4天里像是老了4岁。他说明天他想把奥德拉从德里家庭医院接出去,送到北部的班戈精神病康复医院去进行治疗。她的身体已经复原了——轻微的外伤和瘀肿已经痊愈。但是精神上……
  “把她的手举起来,她就会一直抬着。”比尔坐在窗边,手里摆弄着一罐汽水。“就那么是在空中,直到有人帮她把手放下来。她还有反应,但是很慢。她是个紧、紧、紧张性精神病患者,麦克。”
  我说:“我有一个想法。可能不怎么好。假如你不同意,但说无妨。”
  “什么?”
  “我还要在这里再往一个星期。”我说。“与其把奥德拉送到班戈,不如把她带到我那里。与她共度一星期的时间,不断地跟她说话,即使她不回答。她……她善于控制情感吗?”
  “不。”比尔凄凉地说。
  “你能——我的意思是,你愿意——”
  “愿意改变她吗?”比尔笑了,笑得那么凄惨。我不忍心面对,于是转而着向别的地方。“是的。我想我可以试试。”
  “看你现在的情况,我也就用不着再劝你了,”我说,“但是你必须记住你自己也承认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上苍注定的。这也许包括奥德拉在内。”
  “我本、本应该对我的去向保密。”
  “有时保持沉默比开口讲话要好——我就是这样做的。”
  “好吧。”过了好一会儿,比尔终于开口了。“如果你真的——”
  “我是认真的。我的钥匙就放在病人服务台。冰箱里还有几块牛排。也许那也是注定的。”
  “她吃的主要是流食。”
  “哦,”我笑着说,“餐具室架子的最顶层还有一瓶上好的葡萄酒。”
  他走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谢谢你,麦克。”
  “别客气了,比尔。”
  他松开我的手,说:“理奇今天早晨就飞回加州了。”
  我点点头。“我想你们会保持联系吧?”
  “也、也许吧,”他说,“会保持一段时间。但……”他看着我。
  “我想,又会发生同样的事。”
  “遗忘?”
  “是的。事实上,我觉得已经开始了。现在还只忘了一点点。
  但是我想很快就会全都忘记了。”
  “也许那最好不过。”
  “也许吧。”他望着窗外,还在摆弄着手中的汽水瓶,大概想起了他的妻子:明亮的大眼睛、温柔沉静的性格、迷人的笑容、紧张症患者?远处传来砰砰的开门关门的声音。
  “班恩和贝弗莉怎么样了?”
  他转过头,微微地笑了。“班思邀请贝弗莉跟他一起去内布拉斯加。她同意了,至少会待上一段时间。你知道她芝加哥的那个朋友吗?”
  我点点头。昨天贝弗莉告诉了班思,班恩又告诉了我。不论在感情上、精神上还是肉体上,贝弗莉的丈夫汤姆都把她盯着紧紧的,不让她有一点自由。她告诉我下周她要回芝加哥报案,说他失踪了。我是指汤姆。”
  “好主意,”我说,“在那里谁也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艾迪。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
  “我,我不这样认为,”比尔说,“我敢打赌,她回去的时候,班恩一定会跟着回去。你知道吗?真正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什么?”
  “我想她已经不记得汤姆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吃惊地看着他。
  “她已经忘了,或者正在忘记,”比尔说,“我也是再也记不清那个门口的样子了。通往它的巢穴的那条通道,我努力回想却总是想到一群山羊在过桥。很奇怪,是吧?”
  “他们最后会追踪汤姆到德里,”我说,“他留下了许多线索。
  租来的车,机票。”
  “我不能肯定。”比尔说着点燃一支香烟。“我想他或许用现金买了机票,留下的是假名字。也许在这里买了一部便宜的车,或者干脆偷了一部。”
  “为什么?”
  “哦,你想想,”比尔说,“你认为他这么大老远地赶到这里是为了好好地接她一顿吗?”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好一阵不说话。后来比尔站起来说:“听着,麦克……”
  “等一下,”我说,“我明白了。”
  他大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等他平静下来,才说:“谢谢你给奥德拉提供的一切。”
  “我不敢保证那会有什么效果。我想象不出那会有什么治疗作用。”
  “哦……我会再来看望你。”这时他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很奇怪但是很温馨。他亲了亲我的脸颊。“上帝保佑你,麦克。我就在你身边。”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比尔,”我说,“不要放弃任何希望。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笑着点点头,但是我想我们的脑子里可能想着一个同样的词:紧张症。
  1985年6月5日
  今天,班恩和贝弗莉来跟我道别。他们不是乘飞机走——班恩租了一辆卡迪拉克,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开车回去。他们互相凝视的眼神中蕴藏着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贝弗莉拥抱我,并且祝我早日康复,然后就哭了起来。班恩也过来拥抱我,又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写作。我说会的,我一定……至少还要写一段时间。因为这一次事情也发生在我的身上了。
  我正在忘记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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