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紧闭着嘴带点轻蔑地看了汤姆一眼,然后再用拐杖去挑那年轻人手里拽着的帽子。他轻轻一挑,帽子飞到了十英尺之外,落在一个中年妇女的脸上。克雷看得着迷了,那帽子接着滑落到一边,露出那女人的一只眼,她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是那么全神贯注。
那年轻人如梦游般缓缓起身,刚才拿帽子的那只手握成了拳头,然后他慢慢再躺下。
“他以为他又把帽子抓住了,”克雷自言自语,还没回过神来。
“也许吧,”校长回答了他,似乎没什么兴致。他又用拐杖戳了戳那年轻人被感染了的某处咬痕。正常情况下肯定会令人剧痛,可是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直望着天空,贝特·米德勒现在换成了迪恩·马丁。“我可能把拐杖从他喉咙里伸进去,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旁边的人也不会爬起来保护他。但如果是白天,他们肯定会把我撕成碎片。”
汤姆在一个音箱边蹲下来。“这里面有电池,”他说。“掂分量就知道。”
“是的,音箱里都有电池,他们似乎很需要电池,”校长考虑了一下,加上了一句,“至少到目前为止。”克雷是不会加上这么一句的。
“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动手了,是吧?”克雷问。“我们可以像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猎人消灭候鸽一样消灭他们。”
校长点点头。“等鸽子落地的时候把它们的脑袋打碎,对吧?这个类比不错。可是如果我用拐杖来一个个敲那就太慢了。你们可以用自动武器把他们一个个打死。”
“不行,我们的子弹不够。这里大概有……”克雷扫视了一下那如麻的躯体,看着他们他的头就开始痛了。“差不多有六七百人,还不算看台下面的。”
“先生?阿尔戴先生?”汤姆问道。“你什么时候……你第一次怎么……?”
“我怎么知道他们毫无感知到这个程度的?你要问的是这个,对吗?”
汤姆点点头。
“他们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出来观察了。当然,那时候的规模比这个小得多。我只是抵挡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才去接近他们的。乔丹没有跟着我,黑白颠倒的生活对他来说太难了。”
“你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啊,”克雷说。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校长回答。“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样。我很快就发现他们尽管眼睛睁着但却毫无意识,我只用拐杖试了几下就知道他们失去知觉的程度有多深。”
克雷想到校长走路不方便,想问他当时有没有考虑过万一他们爬起来抓他会是怎样的结果,但他还是忍住了。校长肯定会重复他已经说过的那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乔丹说得对——校长真的是那种典型的学院派人物。克雷肯定不想变成十四岁的学童,接受校长的训诫。
这时候校长正对着他摇头。“六七百这个数字太保守了,克雷。这可是正规足球场地,足有六千平方码。”
“你觉得有多少?”
“他们这样挤在一起,我想至少有一千个。”
“他们并不是全都在这里,对吗?你肯定吗?”
“我肯定。他们每次返回的时候人都会多一点,乔丹也这么说,他的观察力很敏锐,你可以信任我。那些跟着他们回来的,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们了。也就是说他们曾经是正常人。”
“我们可以回宾馆了吗?”汤姆问,听上去他有点不舒服。
“当然,”校长表示赞同。
“等等,”克雷在那个穿“NASCAR”T恤的年轻人身边跪下。他其实不想这么做,可是他不由自主。他一边在想那只抓着红帽子的手会不会一把抓住他。接近地面的地方,那腐臭味更加浓烈了,克雷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味道了,可是他错了。
汤姆叫起来:“克雷,你在干什——”
“小点声。”克雷凑近了年轻人微微张开的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得更近了,直到他看见下唇上淡淡发亮的口水印记。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想象,可是再靠近两英寸,就快吻到这个半梦半醒的家伙了,事实推翻了他的想法。
只不过声音很小,乔丹说过。比悄悄话的声音大一点……但能听得到。
克雷听到了。那歌声不知怎么搞的比音响里还早一两个字从那人嘴里蹦出来。这时候是迪恩·马丁在唱《人人都会坠入情网》。
克雷站了起来,被他自己膝盖关节发出类似手枪开火的声音吓得差点叫起来。汤姆提起灯,直盯盯地看着他。“怎么了?什么事?你不要告诉我那孩子说的——”
克雷点点头。“走吧,我们回去。”
沿着通道走了一半,克雷一把抓住校长的肩膀。阿尔戴转身看着他,一点也不为克雷的卤莽而生气。
“你是对的,先生。我们必须消灭他们,尽我们所能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你认为我说得对吗?”
“是啊,”校长回答。“你说得对。就像我说过的,我认为这是场战争,战争当中的双方就是要消灭敌人。我们干脆回去好好聊聊。我有热巧克力,我喜欢里面加一点波旁威士忌,我是野蛮人。”
走到通道顶端,克雷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托尼菲尔德球场黑漆漆的,可是就着北面的星光,还是能看清像地毯一样铺满球场的躯体。他想,如果有人被这些躯体绊倒,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呢。可是一旦……一旦……
他的眼睛跟他开了个小玩笑,以至于让他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看到他们在呼吸——所有这八百或者一千人——都如同一个生物体一般在呼吸。这可把他给吓坏了,赶紧转身一路小跑着追赶前面的汤姆和校长。
校长在厨房里做好了热巧克力,他们坐在布置整齐的门廊里,就着两盏煤气灯享受着热腾腾的饮料。克雷以为老校长可能会建议他们待会到学院大道上去再招募几个志愿者加入他们的队伍,可是老校长对于自己手头的将士似乎感觉很满意了。
校长告诉他们,汽车调度场里的汽油泵是从顶上一个四百加仑的储油罐里将油送出来——他们只需打开开关就行了。温室里还有些三十加仑的喷雾器,至少有十几个。也许他们可以把一辆大卡车盛满油,然后从球场通道开下去——
“等等,”克雷说。“我们在讨论策略之前,我想听听你的理论,先生。”
“不是什么很正式的理论,”校长说。“可是乔丹和我都观察过了,我们也运用了直觉。我们两个已经很有经验了——”
“我是电脑高手,”乔丹放下自己那杯热巧克力说。克雷发现这孩子那阴沉沉但又斩钉截铁的语气有种古怪的魅力。“绝对是骨灰级的电脑发烧友,成天扑在上面。那些东西在重新启动,他们很可能在安装软件,他们的额头上似乎闪烁着‘待命’二字。”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汤姆说。
“我知道,”爱丽丝说。“乔丹,你认为脉冲真的就是脉冲,对吗?任何听到的人……他们的硬盘就被清空了。”
“没错,耶!”乔丹说。他很礼貌,没有用“咄”这个不文雅的词。
汤姆很迷惑地看着爱丽丝。只有克雷知道汤姆一点都不呆,他不相信汤姆反应迟钝。
“你有电脑,”爱丽丝说。“我看见你那小书房里有一台。”
“是的——”
“你已经装过软件了,对吧?”
“当然,可是——”汤姆打住了,盯着爱丽丝。她也看着他。“他们的大脑?你的意思是他们的大脑?”
“你认为大脑是什么?”乔丹说。“就是一个又大又旧的硬盘,整个器官就是一条电路。谁也不知道能装多少字节,比如一千兆到10的古戈尔次方吧。反正是无限字节数。”他把手放在小巧精致的耳朵上。“差不多就在那个之间。”
“我不相信,”汤姆小声说,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克雷认为他其实相信这个说法。回过头想想把波士顿弄个底朝天的疯狂大潮,克雷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成百万甚至上亿的人的大脑同时被清空,就像我们用一块强大的磁铁把过时的磁盘给清空一样。
他突然想起了黑发小仙子,拿薄荷色手机的金发仙子的朋友。那一刻她叫着:你是谁?出什么事了?她还哭喊着:你是谁?我是谁?然后一遍遍地用手拍自己的额头,还跑到电线杆那儿去撞自己的额头,不止撞了一次,把自己花大价钱矫正的牙齿撞得东倒西歪。
你是谁?我是谁?
那不是她的手机。她只是在旁边跟着听了听,没有接收到足够能量的脉冲信号。
很长时间以来,克雷都在用图画而不是文字来思考。现在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画面:电脑屏幕上出现了这样的字句: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最后在屏幕最下面一行是几个悲惨而不容争辩的大字,如同黑发小仙子的命运:
系统崩溃
黑发小仙子只是一个被部分清空的硬盘?太可怕了,可克雷感觉这就是冷酷的真相。
“我虽然是英文专业出身,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不少心理学的东西,”校长告诉他们。“我从弗洛伊德读起,当然了,每个人都是从他开始的……然后是荣格……阿德勒……然后围着这个领域转了一大圈。这些有关心理如何工作的形形色色的理论之下其实潜藏着一个伟大的理论:达尔文的进化论。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生存这个意愿是‘本我’这个概念所发出的首要指令。荣格认为生存意识是由更宏大的血缘意识所激发的。我认为他们俩共同的理论前提就是:所有的意识想法、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推断能力都是可以从人类大脑中抹去的,剩下的就是纯粹而恐怖的东西。”
校长停了一会儿,环顾四周,没有人说话。他似乎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下去。
“尽管从来都没有弗洛伊德或者荣格的追随者站出来说明这一点,但他们也强烈地暗示人类可能拥有某种核心,一种单一的基本承载电波,或者换用乔丹熟悉的词汇吧,叫做无法被抹去的单一编码。”
“PD,”乔丹叫起来。“首要指令。”
手机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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