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第12章

  克雷一拳挥了过去,在最后一瞬间他稍微收了收手,可拳头还是狠狠地击中了那妇人的下颏,克雷感觉到从手到肩膀都震得发痛。那胖妇人的眼镜从她的狮子鼻上滑下但很快又还原了。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失去了那炯炯的神气,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的双膝打着乱颤,很快就弯了下去,《圣经》也从她紧握的拳头里落了下来。爱丽丝仍旧是惊恐万分地呆立在那里,只是飞快地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去接住那本《圣经》。汤姆也赶紧抓住了那妇人的胳膊。所有动作配合得如此默契,就像是事先排演过的一样。
  突然间克雷觉得无比放松,自从一切都乱套以来他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过。面前这个和穿喉吸血的少女、挥舞尖刀的商人、头上戴套悬梁自尽的里卡迪先生相比更为可怕吗?他不知道,但事实的确如此。他踢过那挥舞尖刀的商人,汤姆也踢过,可是那挥舞尖刀的是另外一种疯狂,而眼前这位烫着细致卷发的老妇人则是……
  “老天,”克雷叫起来。“她就是个疯子,我把她给打晕了。”他不禁开始发抖。
  “她刚才在恐吓一个今天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孩子,”汤姆说。克雷意识到这个小个子的声音里充满的不是冷静而是出奇的冷硬。“你做了件非常正确的事。还有,这人像老火车一样壮,你这一拳可别指望放倒她很久。她就要恢复知觉了,快帮我把她抬到路边去。”
  他们到达了一号公路——也叫“奇迹之路”,或者“恶俗小路”——本来设有准入限制的高速公路两边却杂立着烈酒市场、劣质服装店、运动服装店和起着可笑名字的小餐馆。这里的六条车道上到处是车辆,差点把整条路给堵死。这些车要么如叠罗汉一般撞在一起,要么就是在主人惊慌失措时打了手机然后发狂,把车弃置在路上。那些难民在车辆的残骸间默默穿行,让克雷·里德尔想起一群从“山”上疏散的蚂蚁,这小“山”被某个穿平底靴的粗心路人给一脚踏平了。
  前面一幢低矮的已经被人破门而入过的粉红色建筑物边上有一块绿色反光路标,写着马尔顿市塞勒姆街出口前方1/4英里处;路标正对着一块破碎的锯齿状玻璃衬底,电池驱动的防盗警报还在苟延残喘地响着。克雷只看了房顶上这破招牌一眼就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成为今天这场灾难中疯子们的攻击目标,招牌上赫然几个大字:老大超级平价烈酒卖场。
  他拽着那胖妇人的一只胳膊,汤姆抓住另一只,爱丽丝帮忙抬起她的头,她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他们让她靠着出口路标的一条支架坐起来。刚刚坐好,这胖妇人就睁开了眼睛,晕乎乎地看着他们。
  汤姆在她眼前飞快地打了两下响指。她眨了眨眼,再看着克雷说:“你……打我。”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下巴上突然肿起来的地方。
  “是啊,我很抱——”克雷话还没说完。
  “他可能感觉歉疚,可我没有,”汤姆插话了,他的口气里还是那么冰冷和决绝。“你在恐吓我们的保护对象。”
  那胖妇人轻声笑了,但眼里还含着泪。“保护对象!我听过很多这类的词了,这个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男人对这样的女孩有着非分之想,特别是在这种时候。‘他们对自己的污秽之事毫无悔意,对自己的变态之举毫无悔意,对自己的——’”
  “闭嘴,”汤姆说,“不然我也要打你了。我可不像我的朋友,我想他很幸运没有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虔诚女信徒们中长大,他也认不清你们的真面目。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你敢再说一个字,我严正警告你。”他在她眼前挥舞着拳头,尽管克雷早就认定汤姆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温和有礼,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动手打人,这时他看见汤姆那小小的紧握的拳头,不禁感觉有点郁闷,似乎他看到了未来新时代的某个兆头。
  那胖妇人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一滴硕大的泪珠滚下她红红的脸颊。
  “好了,汤姆,我没事,”爱丽丝说。
  汤姆将胖妇人随身的购物袋扔在她膝盖上。克雷都没想到汤姆一直帮她拎着购物袋。然后汤姆从爱丽丝手里拿过《圣经》,抓起胖妇人那环抱着的一只手,书脊向内地把书塞了过去。他走开了接着又转身回去。
  “汤姆,够了,我们走,”克雷说。
  汤姆毫不理会,在靠着路标支撑坐着的老妇人面前弯下了腰。他的手放在膝盖上,在克雷看来这两个人——胖胖的戴眼镜的妇人往上看,矮小的戴眼镜的男人双手扶膝弯下腰——就像是某个疯子对查尔斯·狄更斯小说里早期插图的戏仿之作。
  “给你点建议,修女,”汤姆说。“你和你那些自以为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朋友们向生育规划中心或者沃尔瑟姆市的艾米丽·卡斯卡特诊所进发时,警察可不会像平时那样保护你们了——”
  “那是个堕胎工厂!”老妇人吐了口唾沫,扬起她手里的《圣经》,似乎要挡住迎面一击。
  汤姆没有打她,只是冷酷地笑着。“我可不知道什么‘瓶中盛满了疯狂’,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疯子今晚到处转来转去。我的意思清楚吧?野兽被放出了囚笼,你最好明白它们最先吃掉的就是那聒噪不停的基督徒。从今天下午三点钟开始,你就被剥夺了言论自由。这些话只说给聪明人听。”他看看爱丽丝再看看克雷,克雷看到他小胡子下面的上嘴唇在微微颤抖。“我们走吧?”
  “好的,”克雷说。
  “哇,”爱丽丝惊叹一声。当他们正朝塞勒姆街匝道走去时,老大超级平价烈酒卖场的招牌落在他们身后摔得粉碎。“你在这样的人当中长大?”
  “我妈妈和她两个姐妹都是这样,”汤姆回答。“圣公会基督救赎堂东北第一分会。她们把基督当成自己个人的拯救者,教会则把她们当成自己的笨鸽。”
  “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克雷问。
  汤姆看了他一眼。“天堂里。除非他们连教徒死后上天堂都是欺骗她的。我非常相信那帮狗娘养的真有那么坏。”
  在匝道的出口处有一块“停止”指示牌,那儿有两个男人为一小桶啤酒打得不可开交。如果非要猜一把的话,克雷想那啤酒一定是从老大超级平价烈酒卖场里给弄出来的。啤酒桶现在正靠在护栏边上,外壳凹陷进去,不停地往外冒着泡沫,而那两个男人都身强力壮,浑身是血,还用拳头猛击对方。爱丽丝又往克雷这里退缩着,克雷用手臂抱住了她。这两个斗殴者看上去虽可怕却十分可靠,看得出来他们很愤怒——被激怒了——却一点也不疯狂。不像他们在城里遇到的那些疯子。
  其中一个男人是秃顶,穿着一件凯尔特人队①的夹克,他一记漂亮的过肩弧线拳打伤了对手的嘴唇,再把他放倒在地上。正当他走向倒地的那位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地上的那个拼命爬动着,挣扎着起来,往后退却,吐了一口血:“拿去吧,操你妈!”他操着很重的波士顿口音,带着哭腔。“你喝吧,噎死你!”
  ①波士顿市的NBA球队。
  穿凯尔特人队夹克的秃子做了个假动作似乎要向他冲过去,那人赶快跑上匝道,朝一号公路奔去。那秃子这才弯腰去拿他的战利品,他注意到了克雷、爱丽丝和汤姆,马上直起腰板。这可是三打一啊,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有鲜血从他的脸侧流下来,原来是耳垂被撕破了。可是克雷在这张脸上并没有看到恐惧,尽管光线很暗淡,那是里维尔那边传来的火光。他想他祖父看到这个人会说这小子的爱尔兰血性冲上来了,当然了,这和他那夹克背后大大的绿色三叶草图案正好搭配①。
  “你们他妈的看什么看?”他问。
  ①三叶草是爱尔兰国花,爱尔兰人的祖先即为凯尔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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