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第10章

  “我认为你说得对,”克雷说。而且他认为目前这个状况并不只局限于波士顿,可是现在他也只能将心思集中于波士顿。只有等他知道儿子约翰尼是否安全的时候,他才有可能考虑波士顿以外的局势。也可以说,克雷可能从来就不善于认清事情的全局,毕竟他是靠画一幅幅小小的图画为生的。可是,除开这一切,他心底里那始终坚守岗位的自私的小人给了他一条清晰的思路,这个想法似乎是彩色的,蓝中带着闪耀的暗金色。为什么这一切偏偏要在今天发生?为什么正好是我最终取得了成功的时候?
  “如果你们要走的话,能带上我吗?”爱丽丝问。
  “当然了,”克雷回答。他抬头看了看接待员。“你也跟我们一起吧,里卡迪先生。”
  “我还是坚守我的岗位,”里卡迪先生说,语调显得崇高而傲慢,但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快,看了克雷一眼就飞快地躲开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你锁上大门然后离开旅馆,到时候也不可能让你和管理层来分摊损失吧,”汤姆柔和地说道。克雷开始喜欢这种语调了。
  “我还是坚守我的岗位,”他又重复了一遍。“日班经理多内利先生下午出去到银行存钱时把这里交给我负责。如果他回来,可能……”
  “拜托,里卡迪先生,”爱丽丝开口了。“待在这里没什么好处。”
  但是里卡迪先生又一次将双臂合抱在他瘦弱的胸前,什么都不说,只是摇头拒绝。
  他们把一只仿伊丽莎白式高背椅挪到一边,里卡迪先生帮他们把前门的锁打开。克雷向外张望,不论哪个方向都没有人影,但他也不能完全确定,因为现在空气里都是黑灰,就像黑色的雪花在微风中舞动。
  “跟着,”他说。他们开始的第一步只是想先到隔壁去,到大都会咖啡馆里去。
  “我要把门重新锁起来,再用椅子抵上,”里卡迪先生说,“但我会注意听着动静。如果你们碰到麻烦了——如果街上那种……人……比你们想象的要多,比如说躲在隔壁的有很多——你们必须往回撤,记住大声喊我的名字,‘里卡迪先生,里卡迪先生,我们需要你帮忙!’这样我就知道开门是安全的了。明白吗?”
  “明白,”克雷说着,紧紧拥抱了一下里卡迪先生那瘦弱的肩膀。里卡迪后退了一步,然后站稳(尽管对于如此的敬意他仍没有表示出愉悦)。“你真好。
  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看来我错了。”
  “我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这个秃头僵硬地说。“一定要记住——”
  “我们会记住的,”汤姆说。“我们大概十分钟就到那边了,如果你这里有什么危险情况,你就大喊一声。”
  “好的。”但克雷并不相信他会这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一个人身陷麻烦之中却不会大叫一声寻求别人的帮助来摆脱危险,其实说不过去,但克雷就这么想。
  爱丽丝说:“请别那么固执,里卡迪先生。波士顿并不安全,你到现在应该也明白了。”
  里卡迪先生仍旧双眼看着别处。克雷忍不住好奇:这大概就是当人们衡量到底是死亡更危险还是变化更危险的典型表情吧。
  “走吧,”克雷说。“我们趁着还有电,赶快做点三明治。”
  “别忘了还要些瓶装水,”汤姆说。
  当他们在大都会咖啡馆那铺满白色瓷砖的整洁的小厨房里打包最后一块三明治时,突然断电了。在这之前,克雷试着给缅因州的家里打了三次电话:一次打给他的老房子,一次打给莎朗执教的肯特塘小学,最后一次打给约翰尼就读的约书亚·张伯龄中学。可是都没有接通,每次一拨到缅因的区号207,电话就断了。
  大都市咖啡馆里的灯刹那间全灭了,克雷觉得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爱丽丝惊叫了一声。不一会儿,紧急照明灯亮了。可爱丽丝还是觉得不安,一只手紧紧抓住汤姆,另一只手正挥舞着刚才切三明治用的面包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毫无光彩。
  “爱丽丝,把刀放下,”克雷说,语气比自己预想的要更严厉。“当心伤到人。”
  “当心伤到自己,”汤姆还是以那种温和舒缓的语气说着。在那刺眼的紧急照明灯光下,眼镜片也闪烁着光芒。
  她放下了那把刀,突然又把它拿起来。“我要这个,”她说。“我要随身带着。克雷你已经有一把了,我也要一把。”
  “好吧,”克雷回答,“但是你没有皮带。我们现在就给你用桌布做一条,但你这样拿着刀要小心。”
  有一半三明治是烤牛肉和奶酪,剩下一半是火腿和奶酪,都由爱丽丝用保鲜膜仔细包好。在收银机下面克雷找到了一叠袋子,一面写着DOGGIEBAG①,一面写着PEOPLEBAG。他和汤姆取了三个,两个塞满三明治,第三个里面装了三瓶水。
  ①餐厅为客人打包准备的袋子。
  咖啡馆里的桌子已经铺设好,看上去是迎接晚餐到来的样子,可是这晚餐永远不会有了。除了两三张桌子被人掀翻了以外,大多数都整齐完美地立在原地,在墙上的紧急照明灯那刺眼的灯光下,桌上的玻璃器皿和银质餐具都在闪光。那种整齐和井然有序刺痛了克雷的心。那折好的餐巾雪白干净,每张桌子上还有一盏精巧的小灯。然而这所有的一切现在都湮没在黑暗里,克雷觉得要等到这咖啡馆里华灯重上,映亮这一切恐怕还要很久。
  他看见爱丽丝和汤姆左顾右盼,脸上那难过的神情谁都看得出。突然一股想要让他们开心起来的愿望涌上他心头,那愿望十分迫切,近乎疯狂。他想起自己曾经用来让儿子开心的小伎俩。他又开始惦记着约翰尼的手机如何了,一阵恐慌像老鼠一样撕咬着他全身。克雷多么希望那该死的手机被约翰尼奇扔到了床底下,躺在一团团灰尘当中,电池已经用光,用光,用光!
  “仔细看好了,”克雷说着,把装三明治的袋子放到一边,“请注意我的手绝不离开我的手腕。”他抓住了那垂下的桌布角。
  “这可不是你玩把戏的时候,”汤姆说。
  “我想看看,”爱丽丝发话了。自从遇上她,他们第一次在她脸上发现绽开的笑容,尽管那只是微微一笑,但她的确笑了。
  “我们需要桌布,”克雷说,“就一秒钟,况且这位女士想看看,”他扭头对爱丽丝说。“但你得说出一个有魔力的词,说‘变’就可以了。”
  “变!”她叫道,克雷迅速地用双手一拉。
  他有两年,可能甚至三年都没有玩这个把戏了,所以魔术并不成功。就在那一刻,他双手拉动的时候略有些迟疑,但正是这个错误给这个小把戏增添了一些吸引力。在桌布不可思议地从桌上的东西之下消失的那一刹那,桌上所有的东西并没有纹丝不动,而是向右移动了大约四英寸。结果离克雷最近的那只玻璃杯的圆形底座一半在桌子上,一半悬在桌子外。
  爱丽丝鼓掌大笑了。克雷双手展开鞠了个躬。
  “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吧,伟大的魔术师?”汤姆说话了,其实他也笑了起来。克雷看见他那细小的牙齿在紧急照明灯下闪着光。
  “等我把这个弄好,”克雷回答。“她可以把刀挂在一边,然后把三明治袋子挂在另一边,这样你就可以提水。”他把桌布对折成三角形,然后很快地把它卷成一条带子,再把带子一头从三明治袋子的提手处穿过,将桌布腰带在爱丽丝那纤细的腰上围起来,围了一圈半,然后在后面打了个结,保证挂着的东西不掉下来,最后将有着尖尖锯齿的面包刀稳当地插在腰带的右侧。
  “你还挺会就地取材,”汤姆说。
  “会就地取材就是人才,”克雷答道。突然咖啡馆外面有什么东西爆炸了,距离应该很近,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抖动。那本来只有一半立在餐桌上的玻璃杯顿时失去了平衡,摔到了地板上,粉身碎骨。他们三个看着这玻璃杯的残骸。克雷本想告诉他们俩自己不相信预兆,但说了恐怕会更糟。说实话,他还真的相信预兆这种事。
  出发之前,克雷很想先回到亚特兰大大街旅馆去。一是因为他的画夹还在那边的大堂里;二是想看看能否找到什么东西凑合着给爱丽丝当刀鞘——他想哪怕是一套剃须用品都可以,只要够长;三是再给里卡迪先生一个跟他们一起走的机会。他很惊讶地发现第三个理由比找回自己的画夹这个理由更加具有吸引力,说明他已经对那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古怪而且情不自禁的喜爱之情。
  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汤姆,出乎他意料的是,汤姆居然点了点头。“这就跟我对于匹萨上面那些凤尾鱼的感觉一样,”汤姆说。“我告诉自己这一堆奶酪、番茄酱和死鱼混在一起实在让人恶心……可是有时候那种让人羞耻的冲动又征服了我,让我立即投降大饱口福。”
  外面的街道上和建筑物之间突然刮起了漫天的黑灰和煤灰。汽车警报尖叫着,防盗警报嘶吼着,火灾警报聒噪着。空气里似乎没有火焰燃烧的热气,但克雷听到他们的南面和东面都有火焰噼啪作响,空气里的焦味也更加浓重了。他们听到有人在叫喊,但那叫声是在后面的公共绿地方向,就是波伊斯顿大街由窄变宽的地方。
  他们来到了亚特兰大大街旅馆门口,汤姆帮克雷从玻璃破碎的空门框里伸手进去将一把伊丽莎白式高背椅给推开。前面的大堂阴郁沉寂,里卡迪先生的办公桌和沙发都成了黑影;如果克雷此前没到过这里,他肯定不知道这些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电梯上方唯一的一盏紧急照明灯闪着点亮光,灯下那电源盒像马蝇一样嗡嗡叫着。
  “里卡迪先生?”汤姆叫着。“里卡迪先生,我们回来看看你有没有回心转意。”
  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爱丽丝小心地敲着大门上窗框里还嵌着的尖尖的碎玻璃。
  “里卡迪先生!”汤姆又叫了一声,看见还是没有动静,他转身对克雷说。
  “你还要进去吗?”
  “是啊,去拿我的画夹。我的画都在里面。”
  “你没有备份?”
  “那些是底稿,”克雷说,仿佛这就可以解释一切。对于他自己来说的确如此。而且里卡迪先生还在里面。他可能在说,我听着呢。
  “要是楼上那弄得砰砰响的疯子把他抓住了怎么办?”汤姆问。
  “如果真是那样,我想我们早就听到那疯子在这里弄得砰砰响了,”克雷说。
  “而且,那个疯子一听到我们的声音就会飞奔过来,嘴里胡言乱语着,就像之前在公共绿地旁要拿刀砍我们的那个疯子一样。”
  “你说的不对,”爱丽丝说,紧紧咬住下嘴唇。“现在就认为你什么都知道还为时太早。”
  她说得当然有道理,但是他们可不能就站在外面讨论这个,也没有一点好处。
  “我会小心的,”他说着,把一条腿跨过窗户。尽管这距离很窄,但也足够他爬过去。“我就去他的办公室张望一下。如果他不在,我也不会像恐怖电影里的女孩一样,到处去找他。我去把我的画夹拿上然后我们就开路。”
  “记住不停地叫喊,”爱丽丝说。“就说‘我很好’之类的就可以了,从进去到出来都别停。”
  “好的,如果我不叫了,你们赶快走,千万不要进来找我。”
  “别担心,”她说着,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我也看过很多恐怖电影。我家能收到CINEMAX①。”
  ①CINEMAX为专门播放电影的收费电视台。
  “我很好,”克雷一边叫着,拾起自己的画夹,把它放在接待前台上。就可以走了,他想。但还有任务没完成。
  他围着台子转了一圈,回头望见有一扇没有堵上的玻璃窗在闪光,那窗户似乎在越来越浓的阴沉黑暗中浮动着,窗上映出两个剪影直刺入今天的最后一线亮光。“我很好,没事,现在去看看他的办公室,我还好,还——”
  “克雷?”汤姆警觉地叫道,可就在那一刻,克雷无法回答汤姆让他安心。
  就在里间办公室那高高的天花板中央悬垂下来一个吊灯的固定支架上吊着里卡迪先生,绕着他脖子的似乎是一条窗帘绳,他的头上罩着一只白色的袋子。克雷想那袋子恐怕就是旅馆给客人放换洗衣服和干洗衣物的袋子吧。“克雷,你还好吗?”
  “克雷?”爱丽丝尖声叫着,几乎要歇斯底里了。
  “还好,”克雷听到自己回答了一声。他的嘴巴似乎在自发行动不受大脑控制。“我还在里面。”他的脑海里回想起里卡迪先生当时说我要坚守我的岗位时脸上的表情。这句话十分高尚,但他那时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略带点谦卑,就像是一只被凶猛愤怒的大狗逼到车库墙角的小浣熊的眼神。“我马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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