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第6章

  汤姆上前一步到他身边,把前额贴在玻璃上挡住反光往里探望。这时从北面——无疑是洛根机场的方向——传来又一声地狱般的爆炸轰鸣,克雷只抖动了一下,而汤姆·麦康特则似乎根本没有反应。他太用心观察旅馆里的情况了。
  “地上有尸体,”他终于宣布了观察结果。“是穿制服的,但年纪太大,看上去不像是旅馆服务生。”
  “我才不要任何人搬他妈的行李呢,”克雷说。“我只想上楼回房间。”
  汤姆发出了一声奇怪的鼻吸声。克雷想这个小个子大概又要哭起来了吧,可他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是故意压制住的笑声。
  大门口的两扇玻璃门上一边写着亚特兰大大街旅馆,一边写着一句无耻谎言:——波士顿最好的下榻之处。汤姆用手掌拍着左边的那块玻璃,除了左边的波士顿最好的下榻之处还有右边一排信用卡标志贴纸。
  克雷也开始凑近往里看。大堂有点局促,左边是接待处,右边是两部电梯。
  地上铺着鲜红色小地毯,那个穿制服的老头就面朝下倒在上面,一只脚搭在长椅上,屁股上还有一张镶有边框的柯里尔和艾伍兹①帆船版画复制品。
  ①美国两位石版画家,所作描绘的是19世纪美国生活,是当时习俗和历史事件的印证,也是当时最受欢迎的裱挂。
  克雷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身边的汤姆开始用拳头而不是手掌来敲玻璃门了。克雷用手按住了汤姆的拳头。“别费劲了。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即使他们还活着而且还正常。”他又想了想,然后点头。“尤其是他们还正常的情况下。”
  汤姆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明白,对吗?”
  “呃?明白什么?”
  “情况起了变化。他们不可以把我们关在外面。”他把克雷的手从自己的手上推开,不再用拳头去砸玻璃,而是把前额顶在玻璃上叫喊着:“嘿!嘿!里面有人吗?”克雷想:别看他个子小,叫的声音可不小。
  暂停了一下,大堂里还是原样。那个上了年纪的服务生依旧是一具死尸,屁股上还有一幅画。
  “嘿!里面有人吗?开门啊!我旁边的这位可是这里付了钱的房客,我是他的客人!再不开门我就去路边捡块石头来把玻璃给砸了!听到了吗?”
  “路边捡块石头?”克雷问道,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刚才说去路边捡块石头?实在是高!”他笑得更起劲了,简直就止不住。突然左边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站在离他们不远的街上,正盯着他们,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憔悴,一副灾难中受害者的样子。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胸前有一大摊血迹,鼻子还在流血,弄得嘴唇和下巴上都是。除了鼻子受伤好像再没有别的伤口了,这个女孩看上去一点也不疯癫,只是受了惊吓,差点快被吓死的样子。
  “你还好吧?”克雷问她,上前一步,女孩相应地后退了一步。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怪她。于是克雷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像交通警察一样对她说:“站着别动。”
  汤姆很快看了看四周,又开始用拳头砸门,这次他很用力,玻璃在陈旧的木质窗框里喀嗒作响,照映出汤姆的影子也开始颤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们马上要闯进来了!”
  克雷转过身正要张嘴告诉这个专横的混蛋闭嘴,不要吵闹了,尤其是在今天,突然一个秃头从接待台后面慢慢地冒了出来,好像在用潜望镜观察水面。还没等他展露全貌,克雷马上就认出了他,就是昨天帮他办理入住手续的接待员,还给他的停车证上敲上了有效章,告诉他停车场在下一个路口。这个接待员今天早上还告诉他考普利广场怎么走。
  秃头还躲在柜台后面犹豫着,克雷扬起手中的房间钥匙和那绿色塑料质地写有亚特兰大大街旅馆的钥匙圈向他示意。接着他还举起手中的画夹,想这个人大概还能认出来。
  可能他真的记起来了,也有可能是他别无选择。不管怎样,他穿过柜台一侧的挡板,飞快地奔向门边,绕过地上的尸体。克雷·里德尔想自己刚才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看到有人极不情愿地一路小跑。当接待员跑到门边的时候,他看了看克雷和汤姆再看了看克雷。尽管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确信自己认出了熟人,他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飞快地拨弄着,找出一把来开启大门。正当汤姆要抓住门把手开门,克雷举起手指着他身后血迹斑斑的女孩,那秃头接待员也如他一样高举起手。接待员找出了第二把钥匙去开另一个锁,门很快就开了。
  “进来,”他说。“快点。”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在几步之遥晃荡着看着他。
  “她不行!”
  “不,她可以进来,”克雷说。“过来,宝贝。”但那女孩一动不动,当克雷朝她走过去时,她很快转过身飞奔远去,裙裾飘扬。
  “她这么在外面会死的,”克雷说。
  “那不关我的事,”接待员说。“你到底进不进来,里多尔先生?”他说话有点波士顿口音,不是克雷在缅因州最熟悉的蓝领工人的那种南方口音。在波士顿,你碰到的每一个陌生人尽管都是麻省人,却是挑剔做作恨不得自己是英国人的那种①。
  波士顿人说话的口音和美国其他地方不一样,很接近英国口音。
  “是里德尔。”他当然要进来,门都已经开了,才不让这个人把自己关在外面。但他还是在人行道上犹豫了一下,张望那个女孩的踪迹。
  “快进来吧,”汤姆静静地说。“没办法的。”
  汤姆是对的,的确是没有办法,这恰恰是最可怕的。克雷跟着汤姆进了旅馆,那个接待员马上又将他们身后亚特兰大大街旅馆的两扇大门给锁了起来,似乎这两道锁就能将他们和大街上的混乱隔离开来。
  接待员带他们绕过面朝下躺在地上的那个穿制服的死人时介绍说:“那个是富兰克林。”
  汤姆刚才透过玻璃窥探时曾经说过:他年纪太大,看上去不像是旅馆服务生。
  克雷认为他说得对。那个人个子矮小,长着浓密的白发,很不幸的是,头发好像还在生长(克雷似乎在哪里读到过头发和指甲在人死后不会立即停止生长)。
  他的头歪斜着,扭成了可怕的角度,像是被绞死的人的脑袋。“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五年,给所有的住客办过入住手续,大多数人他都接待过两次。”
  那紧绷生硬的口音刺激着克雷饱经折磨的神经。克雷想:如果这个人放个屁,只怕那声音都像是一个患哮喘病的孩子从派对喇叭里吹出来的。
  “一个男人从电梯里出来,”那接待员说,又抬起那块档板回到了柜台后面,那里仿佛是他的安乐窝,顶上的灯光洒在他脸上,克雷觉得他面无血色。“就是那种疯子。富兰克林运气不好,正好挡在大门口——”
  “我想你从来没想过至少把这幅该死的画从他屁股上拿开,”克雷插话了。
  他弯下腰,拾起那幅柯里尔和艾伍兹版画复制品放到长椅上。同时他把那个死去的服务生的脚从椅垫上扫下去,脚落地时发出克雷十分熟悉的声音,他在很多漫画书里把这种声音描述成:空隆!
  “那个电梯里出来的人就猛击了他一拳,”接待员接着说。“可怜的富兰克林就跌倒直撞到墙上。我想大概他的脖子折断了。不管怎样,就是富兰克林那一撞,这幅画就掉下来了。”
  在接待员的脑子里,这一撞把很多事情都解释通了。
  “那么那个打他的人呢?”汤姆问。“那个疯子呢?到哪儿去了?”
  “出去了,”接待员回答。“他一出去我就觉得把大门给锁起来看来是最明智的做法了。”他看了看汤姆和克雷,“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有多糟糕?”
  他眼里闪烁着恐惧和热切而好管闲事的贪婪,克雷觉得十分厌恶。
  “我想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克雷说。“要不你为什么锁上大门呢?”
  “是啊,但是——”
  “电视上怎么说?”汤姆问。
  “什么都没有,有线电视也中断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有半小时了。”
  “那收音机呢?”
  接待员很刻板地看了汤姆一眼,意思是:你开玩笑吧。克雷想这个人可以写本书了,书名就叫——《如何在短时间内令人厌恶》。“这里听收音机?在市中心任何一家酒店里要听收音机?你真会开玩笑。”
  这时从门外传来高声的嚎啕大哭,似乎是出于恐惧。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裙子的女孩又出现在大门口,还用她的手掌拼命拍门,一边回头看。克雷飞快地奔向她。
  “别,他把门又锁上了,你忘了?”汤姆对他喊着。
  克雷没有忘记,他转向接待员。“开锁。”
  “不,”接待员拒绝了,两只胳膊紧紧抱住他窄小的胸口,以示自己有多么坚决地反对这个主意。门外,白裙子女孩又回头张望,拍得更响了。她满是鲜血的脸因为恐惧而紧绷着。
  克雷从皮带里抽出那把尖刀。他差点把这个给忘了,同时也很惊讶自己这么快也这么自然地想起了它。“开锁,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威胁着接待员,“否则我割断你的喉咙。”
  “没时间了!”汤姆高声叫喊着,抓起大堂沙发一侧的一张仿伊丽莎白式高背椅,举起就冲向大门。
  那女孩看见他冲过来,连忙退缩一旁,伸出双手捂住脸庞。正在这时,那个追赶她的男人也出现在门口,身材壮得像建筑工人,厚重的肚子从黄色T恤下突出来,油腻而花白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辫,在身后来回摆动。
  椅子的脚撞到那两扇门的玻璃框上,左边的两只脚把亚特兰大大街旅馆这几个字砸得粉碎,右边两只则将波士顿最好的下榻之处给毁掉了。正当那个男人一把掐住女孩脖子的时候,右边的椅子脚击中了他那黄色T恤下肥厚的左肩。椅子座位的下面正好卡在两扇门之间那坚固的缝隙当中,汤姆·麦康特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几步,头晕眼花。
  那建筑工人模样的男人在门外咆哮着那夹缠不清的胡言乱语,血开始从他左肩的二头肌位置上斑斑点点的皮肉里流下来。那女孩挣扎着逃离了他的魔爪,可是两脚却绞在一起,她重重摔了一跤,一半屁股在人行道上,一半在阴沟里,她又痛又怕,放声大哭。
  克雷站在大门玻璃已经碎裂的一个空窗框前,完全不记得自己穿过大堂,只隐约记得推开那挡在路当中的椅子。他大叫一声:“嘿!你这狗屎!”那大个子滔滔不绝的胡言乱语突然停了一会,人也待在那里不动,这给了克雷少许鼓励。
  他又喊道:“对,就是你!说你呢!”接着,他能想起来的也就这句话了:“我操你妈!”
  穿黄色T恤的大个子疯汉突然迸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像套装女士临死之前的喊声——有点奇怪,像是“拉斯”——疯子又转身扑向旅馆,仿佛这个建筑物突然长出了牙齿,发出声音来攻击他。不管他看到了什么,那绝不可能是一个满脸大汗,手里拿着刀,脸色严峻的男人从刚敲掉玻璃的门框里探出来,因为克雷不可能采取攻击。穿黄色T恤的男子一跃而起,正落在向外伸出的刀锋上。
  瑞典出产的不锈钢很轻盈地划入他下巴上吊着的晒伤的赘肉,一道红色的“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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