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第3章

  从波伊斯顿大街的另一头又传来一次爆炸声。这时两人都害怕了。克雷觉得他闻到了烟的味道。他抓起自己的小宝贝购物袋和画夹,远离蔓延过来的鲜血,说:“这些是我的,”一边奇怪自己为什么非要向别人解释。
  克雷想,那个衣冠楚楚、穿斜纹软呢外套的矮个子肯定还在目瞪口呆,害怕得颤抖。他面前那具干瘪的尸体就在刚才还在排队买圣代,瞬间就失去了爱狗还丢了自己的性命。在他俩身后,三个小伙子大步流星地走在人行道上,谈笑且欢呼着。有两个反戴着红袜队的帽子,另一个用胸口抵住手上抱着的纸盒,盒边上写着蓝色的松下字样。那人右脚踩进了套装女士身下蔓延的鲜血,身后便留下渐渐变淡的一行脚印。他们朝着公共绿地的东面走去,前面不远就是唐人街。
  克雷单膝跪下用不是拿着画夹的那只手(看到那个拿松下盒子快步前行的小伙子以后,他更害怕失去画夹了)抬起金发小仙子的手腕。他马上感觉到脉搏的跳动,缓慢却有力而规则的跳动。他舒了口气。不论她做了什么,她都还是个孩子。他可不愿意看到自己用送给妻子的镇纸把她给砸死了。
  “小心,小心!”那个留胡子的矮个子唱歌一样叫了起来,但克雷可没时间分心。所幸这矮个子显然担心过度了,因为一辆“OPEC友好型”①多功能运动型汽车从波伊斯顿大街转过来驶入了公园,然后随着车前铸铁护栏发出的咆哮声,在距离克雷跪下处二十码一头扎进了鸭子游弋的池塘。
  ①指油耗极大。
  车门打开,一位年轻人挣扎着爬了出来,不知道对着天空在叫喊着什么。接着他在水里跪下,双手掬起水灌进嘴里(克雷一闪念而过:那些鸭子可是常年在这池塘里欢快地排泄啊)。那人挣扎着站起来,涉水走到池塘的另一边,接着他消失在一片小树林当中,仍然双手挥舞,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经。
  “我们得找人来帮帮这个女孩,”克雷对那个小胡子说。“她失去知觉了,但肯定还有救。”
  “我们现在必须得离开这条街,免得被车给碾死,”小胡子男人说。这时似乎为了证明他说得有理,一辆出租车和一辆加长豪华轿车在那辆观光鸭船的残骸附近撞到了一起。那辆豪华轿车走错了道,而那出租车的样子却惨不忍睹;克雷从他跪在人行道上的角度看过去,出租车的挡风玻璃突然没了,司机飞了出去,摔在人行道上,举起一只血淋淋的胳膊在惨叫。
  小胡子男人当然说对了。克雷的大脑里一片空白,震惊使得他无法思考,但他还剩下那么点理智刚好能够让他摆脱这一切。理智告诉他目前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尽快离开波伊斯顿大街然后藏起来。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恐怖袭击的话,那的确是他从来没有看到或读到过的那种。他——他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隐蔽起来不动直到局势明了,要掌握局势还需要找到一台电视机。但他不愿意将这个失去知觉的女孩就这么留在一片混乱的大街上。他那仁慈且文明的本能尖叫着反对遗弃女孩的念头。
  “你先走吧,”他对小胡子男人说,一百分地不愿意。他一点都不了解这位身材矮小的小胡子男人,但至少他不会满嘴胡话,双手向天;也不会露出獠牙直扑克雷的喉咙。“躲进什么地方吧。我要……”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要干嘛?”小胡子男人问他,正在这时爆炸声响起,他耸起肩膀眯起眼睛。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从酒店正背后传来,然后滚滚黑烟涌起遮蔽了蔚蓝天空,再升到高处才被风吹散。
  “我要叫警察,”克雷突然灵机一动。“她有手机。”他指着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断气的套装女士。“她刚才还在用手机……就在那该死的事情发生之前……”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正在头脑里回顾刚才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他的目光从死去的套装女士身上移到昏迷的女孩身上,再转向后者那破碎的薄荷色手机。
  这时以两种不同声调震颤着的警报声响彻云霄。克雷觉得一种是警车发出的,另一种则是消防车发出的。他想这个城市的居民应该能分辨出来,但他不住在这里,他住在缅因州的肯特塘,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待在家里远离这一切。
  刚才在这一切怪异的事情发生之前,套装女士在给她的朋友玛迪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刚做了头发,还有小仙子的某个朋友打电话给她。黑发小仙子一直在分享那个电话。接下来这三个人都疯了。
  你不会在想——
  在他们身后的东面,一场迄今为止最大的爆炸发生了:震耳欲聋的像机关枪开火一样的爆炸声。克雷抬脚就跑,他和那穿斜纹软呢外套的矮个子如困兽般互相对望了一眼,朝着中国城和波士顿的北角跑去。他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爆炸了,但一股更大更黑的浓烟从建筑物后面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正当他们目睹黑烟冉冉升起的时候,一辆波士顿警方的无线电通讯车和一辆带挂梯的消防车在街对面的四季酒店门口停了下来。克雷朝那边瞟了一眼,正好看到又一个跳楼自杀的人从顶楼一跃而下,后面还跟着跳下来一对。在克雷看来,后面那一对在坠落的过程中似乎还在争吵怒骂。
  “天哪!我的天哪!不!”一个女人尖声惊叫着,断断续续地喊着。“哦!
  不!不要这样了!别这样了!”
  那跳楼自尽的第一个人砸在警车的尾部,毛发和鲜血溅满整个车身,后窗玻璃粉碎。另外两个则落到消防车上,这时身着亮黄色外套的消防员们像传说中的异鸟一样四散开去。
  “不!”那女人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不要这样啊!不要这样!上帝啊!求求你别这样了!”
  但这时从四楼还是五楼冒出一个女人,像疯狂的杂耍演员一样翻滚下来,正好砸中一位向上张望的警员,两位同归于尽。
  从北面传来了另外一声爆炸的巨响,像魔鬼在地狱里用机关枪疯狂扫射。克雷又看着那个矮个子男人,后者也神色紧张地回头仰望着他。空中弥漫的浓烟越来越多,尽管还有微风徐徐,但那蔚蓝的天空几乎全被浓烟给污染了。
  “他们又用飞机撞我们了,”矮个子男人说。“那些狗杂种们又用飞机来撞我们了。”
  说话间城市的东北角又传来第三下地狱般的爆炸轰鸣,似乎在印证矮个子刚才的观点。
  “可是……那里是洛根机场啊。”克雷突然又发现自己说话困难,连思考都开始困难了。他脑子里唯一还残留的就是一个半吊子笑话:你有没有听说过,某族[填上你最喜欢的民族]恐怖分子准备把机场都炸掉,以此来威胁美国屈服于他们?
  “那又如何?”矮个子似乎咬牙切齿地问道。
  “为什么不去袭击汉考克大厦?或者普鲁登什中心?”
  波士顿两幢标志性建筑物。
  矮个子的肩膀一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离开这条街。”
  似乎又是为了印证他的观点,六个年轻人快跑着掠过他们身边。波士顿是一个年轻人的城市,克雷注意到了,这里到处是高校。这六个人,三男三女,手里并没有什么趁火打劫的战利品,至少,他们肯定没有谈笑。一边跑着,其中一个男青年掏出手机贴近耳朵。
  克雷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又有一队黑白混杂的青年人跟着第一队过来了。反正没必要用套装女士的手机了(这样也好,因为他觉得自己真的不想那么做)。
  他完全可以穿过马路,和那帮年轻人聊聊……除非他拿不定主意到底现在还敢不敢穿过波伊斯顿大街。即使他过了马路,他们在自己那里惨重伤亡情况还不明确的时候,会愿意到这里来看看这个昏迷的女孩儿吗?正当他在观望的时候,消防员们开始把挂梯装置重新放回车上,看上去他们似乎要赶往别的地方。很有可能是洛根机场。
  “噢!天哪!当心这个,”小胡子男人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叫起来。他正盯着波伊斯顿大街的西边,那个方向是市中心,克雷刚从那边过来,那时候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要和莎朗通电话。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开场白:好消息,亲爱的——不论我们之间最后如何,孩子总得穿鞋子吧。他在脑子里回味这些轻松幽默的话——仿佛回到了从前。
  但是这一切一点都不好笑。迎面而来的——不是跑过来,而是踏步过来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西裤,衬衫领带已经破破烂烂。西裤是灰色的,而衬衫和领带的颜色已经无法辨认,全都破烂不堪还染着血迹。这人的右手拿着把类似屠宰刀的东西,十八英寸的刀锋让人胆寒。克雷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见过这把刀,就在刚才从考普利广场酒店会面结束后返回的路上,他看到那把刀陈列在“心灵厨房”商店的橱窗里。那橱窗里排列整齐的刀具(瑞典钢材!刀具前面的浮雕卡片如是说)在隐蔽射灯直泻而下的熠熠灯光中闪闪发亮,而这把刀显然是自橱窗里取出来之后久经“考验”——或者说历尽沧桑,现在已经血迹斑斑,驽钝无光。
  那衣衫褴褛的男子挥舞着尖刀,迈着坚实的步子向他们靠近了,刀锋在空气里划着短促而起伏的弧线。只有那么一次他没这么划弧线,而是将刀锋刺向自己。
  一股殷红的鲜血如小溪般从破烂衬衫下的新伤口中涌出,那半截领带拍打着胸口。
  这个人终于走近了,像偏僻山乡里的牧师一样恐吓他们,如同受到神明启示般叫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艾拉!”他高喊着。“艾拉—艾拉—啊—巴巴拉纳兹!啊—巴巴拉为什么?
  啊—帮纳洛腼腆?卡扎拉!卡扎拉—坎!呸!晒—呸!“接着他又握着尖刀摆在自己的右臀部旁,然后再举起。可能克雷的视觉过于发达,这时他突然间就预先看到如注的鲜血倾流而下的样子。那男子继续迈着坚实而夸张的踏步,在这个十月的午后,像疯子一样扑过来,手里的尖刀不知刺向何方。
  “小心!”那个小胡子男人又叫了起来,但拿刀的男人却没有小心,那个小胡子矮个子男人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危险境地;小个子是克雷·里德尔自从这场疯狂开始时所碰到的第一个正常人。而刚才这个小个子居然对这样的疯子说话,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很大的勇气。小个子呆立在原地,金丝边眼镜后眼睛瞪得很大。那个疯子向他走过来就是因为他们是两个人,而小个子看上去身材矮小,似乎是唾手可得的猎物?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嘴里叽里咕噜的男子似乎还没有完全发疯。突然之间,克雷又激动又害怕,就像是他站在学校篱笆墙外看见一个大个子正准备欺负一个弱小的孩子一样。
  “小心啊!”小个子几乎是哀号着,尽管死亡步步逼近,但他仍然没有避让,那死亡的阴影刚刚从一个叫“心灵厨房”的地方被释放出来,那里肯定可以刷大来卡(Diner餾Club)和维萨卡(Visa),如果有银行卡的话还可以使用个人支票。
  克雷想都没想,又拿起了自己的画夹,拎着两个把手将它砸向那劈来的刀锋和他刚结识的穿斜纹呢绒西装的熟人之间。刀锋呼啸着直奔过来,接着是“嚓”
  一声响,在离小个子的肚皮还有四英寸的地方戛然而止。那小个子这才缓过神来,缩到一旁,对着公共绿地奋力大叫着救命。
  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脸颊上有点赘肉,脖子很粗壮,似乎有两年多饮食和锻炼失去了平衡。他突然终止了自己疯狂的步伐,脸上写着茫然的疑惑,却丝毫没有吃惊,更别说讶异了。
  克雷感到一种让人消沉的愤怒。那刀锋直穿过他所有的《暗黑破坏神》的图画(对于他来说,这些就是图画,而非草图或插图),而且那刀锋刺穿画夹发出的“嚓”声仿佛是一把刀刺穿了他心头某个特别的地方。这么想有点愚蠢,因为他所有的图画都有备份,包括那些四色泼彩画。可是,他的心情还是很糟糕。那个疯子的尖刀刺穿了魔法师约翰(当然是以自己的儿子来命名的)、巫师弗拉克、弗兰克、男孩民兵、瞌睡虫吉恩、毒药莎丽、莉丽·阿斯托里、蓝女巫,当然还有“暗黑破坏神”雷达蒙。克雷所创造的这些辉煌人物生活在他那想象力的洞穴里,把他从在缅因州那些乡村学校里教艺术这种苦差事中解脱出来。
  当那个疯子的瑞典尖刀刺破这些图片的时候,克雷发誓他听到了这些无辜的人物痛苦呻吟的声音。
  他怒火冲天,(至少那一刻)不管那锋利的尖刀了,他一把将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推后一步,用他的画夹当作盾牌。看到刀还插在上面,画夹弯成了个大大的V字,他越发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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