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118章

  尤金就这样工作起来,迅速地、热切地、才气横溢地想到什么就画什么,虽然他自己有时候觉得往日的艺术魄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玛特尔家附近,他租到一间光线充足的朝北房间,他试着画了她和她丈夫的画像,还有她和小安琪拉的,布局典雅简朴。接下来,他又挑选街头人物作为对象——工人、洗衣妇、醉汉——各种人物。他常把画布毁掉,不过一般讲来,他却在不断进步。他有一种奇怪的热望,想按他对生活的观察来描绘生活,想用正确的图画来表现生后——奇怪地、狰狞地表现出生活的狂妄、琐细、平凡、可笑、残酷等各个方面。下层民众随意涣散的混乱心理,吸引住了他。一个颓唐的醉汉衬着鲜明有力的生活,这种矛盾勾起了他的幻想。不知怎么,这叫他自己坚持下去,不断挣扎,谴责自然;这给了他很大的勇气,叫他干了下去。这幅画结果卖了一万八千块,创造了最高纪录。
  在这期间,他失去了的美梦——苏珊——正跟着母亲在国外游历——到英格兰、苏格兰、法国、埃及、意大利、希腊。她从自己一时的、不稳定的初恋所带来的骇人的暴风雨中惊醒过来,这时候对紧跟在她后面降临到尤金身上的灾难感到震惊、烦恼,她真不知道该怎样做或者怎样想才对。她还太年轻,思想太模糊了。她的身体和意志是十分坚强的,可是心理非常不稳定——是一个梦想家和机会主义者。她母亲就怕她突然不顾一切,再做出什么破坏性的事来,使一切精细的安排都归于无效,所以极力对她表示殷勤、慈爱,耍出一套政治家的手腕——竭力避免旧事重提,使苏珊烦恼,也时刻提防着,怕苏珊骤然离开。她怎么办才好呢?随便苏珊要什么——只要她表示出一点儿意思,爱穿什么衣服,喜欢什么娱乐,要上哪儿去,看中什么朋友,她都极力依从。她爱上这儿来吗?喜欢看那个吗?对这个或那个感觉兴趣吗?苏珊看出母亲的用心,又因为自己给尤金带来的痛苦和耻辱感到发烦,所以这会儿简直拿不准她过去的行为到底对不对。她不断感到迷惘。
  可是更可怕的是,她有时候会想着到底自己是不是真爱尤金。这不是一时的幻想吗?是不是血液里的什么化学作用,使她做出这样跟理智没有真正协调的基础的傻事呢?尤金真是她能够一起幸福生活的唯一的人吗?他是不是太崇拜她,太任性,算计得太傻、太错了呢?他真是她以为的那样,一个能干人吗?在短期内,她会不会变得讨厌他——甚至憎恨他呢?他们能够真正、永久地幸福吗?她会不会更中意一个精明、高傲、淡漠——一个她不得不崇拜、非赢得不可的人,而不是一个时刻崇拜她、需要她同情的人呢?一个坚强、稳定、勇敢的人——她的理想会不会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尤金真能算是这样一个人吗?这些和其他的问题经常折磨着她。
  这是很奇怪的,可是人生就经常呈现出这种悲惨动人的矛盾来——这些性情和血气所造成的,而理智、环境和习俗所谴责的惊人的大错误。一个人的理想是一回事,他实现理想的能力又是一回事。两端都有偶然的最大的失败和最大的成功——举一个例子来说,阿柏拉德①的最大的失败,和坐在巴黎皇位上的拿破仑的最大的成功。但是,嗳,为了一次成功而遭到的多次失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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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第一四四页注①。
  不过在这件事上,也不能说苏珊已经决定不爱尤金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虽然戴尔太太用了最聪明的办法使苏珊接近比较年轻的人——她现在也觉得更有意思的人——可是苏珊由于是一个相当喜欢深思的梦想家和平静的观察家,所以不会那么快又给爱情诱惑住——如果她过去是给诱惑了的话。她多少已经打定主意,今后要仔细观察男人;需要的话,利用他们,等待着尤金的,或者别人的行动可以替她作出决定的时刻。她的姿色的美妙的、破坏性的魅力开始引起了她自己的注意,因为她现在知道自己的确生得很美。她现在常照镜子——望着一束美妙的发鬈、尖尖的下巴、面颊、胳膊。要是有一天她回到尤金那儿去,她会怎样补偿起他所受的痛苦。可是她会吗?她能吗?他会恢复他的神志,满不在乎地对她傲慢地笑笑吗?因为毫无疑问,他究竟是个出色的男人,不久又会在哪儿显露头角的。到他出头露角的时候——他会对她怎么看法呢——她的缄默、她的背弃,她在道义上的懦弱?
  “我毕竟算不了什么,”她对自己说。“只是他对我会怎么看呢!——那种狂热——那太美妙了!说真的,他太不可思议了!”
  第二十九章
  这故事的大致的结局,是在两年以后。到那时,苏珊已经相当稳重,多少更有涵养、更冷静——并不是冷淡——而是多少更有判断力了。男人碰到她这种类型的美人儿都不免过分容易显露出他们的爱慕来。不过在尤金之后,他们所表现出的热情、崇拜和不渝的爱都没有多大意义。
  有一天,在纽约第五街上,他们重逢了一次。她跟着母亲在买东西,不过她们暂时分开在走。这时候,尤金已经不再心猿意马了。旧的创痛已经淡漠下去,成为一个模糊而多彩的美丽幻景,经常逗留在他的眼前。他常想起,要是他再看见苏珊,他会怎样——会说点儿什么话。他会笑笑,点点头——假如她眼睛里还有传情的光彩,再从头开始旧日的追求吗?他会发现她变了样子,既冷淡又漠然吗?他自己会待她冷淡,轻视她吗?这样他过后也许会难受的,不过她是应该得到这个报复。如果她当真爱他,她在母亲手里做一个那样听人摆布的傻瓜和工具也就应该受苦。他不知道她也听到了安琪拉的死讯——他的孩子的诞生——他也不知道她曾经写了又毁掉五封信,生怕受到他的报复、冷淡和奚落。
  她也听到他又恢复了艺术家的盛名,因为展览会终于办成了。他博得了莫大的赞扬,大家都公认他有绘画的天才——艺术家们尤其敬慕他。他们认为他奇怪、特别,可是了不起。查理先生向一个大银行董事提议,请尤金单独去装饰他在金融区里的新银行,他也就这么办了——尤金在九块大嵌板上极为深刻地表现出他对生活的情感。华盛顿的两个大公共建筑物和三个州议会里,都有他精心构想出来的高大、辉煌的壁画——含蓄地表现出陆地上或海面上从未有过的美景。在画里,您到处都可以给一张人脸——一只胳膊,一个面颊,一只眼睛——吸引着。如果您看到过苏珊的神气,您就会知道那是打哪儿来的——蕴藏在所有这些里面的那种不可捉摸的精神。
  可是虽然这样,他现在恨她——或者对自己这样说。在他的理智下面,是他所崇拜的脸蛋儿和秀色。他又瞧不起它,又爱它,生活对他耍了一个卑鄙的鬼把戏——爱情——使他失去了理智,然后又把他当一个疯子驱逐出去。从此以后,他不再受爱情的愚弄了,可是女色还是很大的诱惑——不过他却能控制住自己。
  接着有一天,苏珊出现了。
  他几乎不认识她,因为他们那么突然相遇,又那么快就分开了。她在第四十二街口横穿过第五街。他替小安琪拉买了一只生日戒指,正从一个首饰店里走出来。这个姑娘的眼睛,一种惨淡的面色——他在一刹那间想起了一个美妙的东西,然后——
  他好奇地瞪眼望着——不十分确定。
  “他竟然不认识我了,”苏珊想着,“再不然他现在痛恨我了。哦!——五年就变成了这样!”
  “我相信是她,”他自己说,“虽然我不能确定,嗯,即使是她,也去他妈的!”他咬紧牙齿。“我要使她得到她应得的创伤,”他想,“决不让她知道我还喜欢她。”
  他们就这样走过去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不再相见——两个人心里一直在渴望着、藐视着,每个人内心里都隐藏着一个美丽的幻影。
  尾声
  道德和精神上的宁静与安逸有没有玄学的根据,全要看每个人的性情和经验的倾向而定。生活到处都陷在不可知的境界里,只有暂时的或历史性的场面留下来作为指导——并且那也会过去的。尤金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中,有一时期竟然会爱好各种宗教性的玄想,这似乎有点文不对题,可是生活在大风大浪中是会这样。这种玄想就成为逃避自己,逃避他的疑惑与失望的避难所,所有的宗教思想也都是这样的。
  如果要我解释宗教,我会说它是人类所发明的、用来保护被环境弄得血淋淋的心灵的绷带;一个把他从不可逃避的渺茫不定中包起来的套子。我们尽量把一切想着是永恒的,尽量把它们当作是永恒的。宗教显然给了生活一个安身之处和一个名义——虽然那只是一个幻想。所以我们给带回到时间、空间和无涯的心灵那儿去——可是我们给当作什么呢?我们总是站在它们面前,把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都归之于它们。
  但是对宗教的需要并不是经常的,象生活里所有别的那样。一个心灵恢复了健康以后,它很容易又回到以前的幻想上去。女人又进入了他的生活——请不要相信会有什么别的情形——也许是给尤金的那种沉思和孤单的意境吸引住了。虽然悲剧使他平静下来一个时期,他又活跃起来。他更怀疑地看着她们走近,可是心里不能不给她们勾动——那些他应邀赴会的会客室里走进来的女人,想引起他兴趣的太太小姐们(她们几乎不由他不感觉兴趣),舞台上的女人——女艺术家、女诗人、杂技表演人、评论家、理想家。由于这许多接触、通讯和聚会,他跟有几个发生了关系,结局也跟过去一样。他还是没有变吗?变得不多——不。只是在思想和情感上更无情了——锻炼成了一个为生活和工作而工作的人了。也有剧烈的场面、眼泪、分离、遗弃、冷淡的相会,玛特尔照顾着的小安琪拉总呆在一边作为他的支柱和安慰。
  尤金是一个彻头彻尾不敬神的艺术家,只爱《圣经》里句子的美妙和叔本华、尼采、斯宾诺莎、詹姆士①等所提出的奥秘。他发现他的孩子有着极可爱的个性,并且引起了他研究的兴趣——他有时能够带着亲切的关怀默想着她,发现她有点象自己,也有点象安琪拉,一面还猜度着她将来的结果。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会对艺术发生兴趣吗?她那么大胆、活泼、顽强,他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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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詹姆士(1842—1910),美国心理学家,哲学家。
  “你的孩子简直象个鞑靼人,”有一次玛特尔对他说。他笑着回答:
  “不过我还是要看看我对她有没有办法。”
  他有时候想着,要是他跟小安琪拉渐渐能够互相完全了解,她不太早结婚,那末他就可以拿她作为中心,建立起一个美满的家庭。也许,她的丈夫不会反对跟他住在一块儿。
  最后的一幕我把它安排在蒙特克勒尔他的工作室里。玛特尔和她的丈夫经常住在那儿,替他主持家务,小安琪拉成了他的安慰。他住在那儿工作。有天夜晚,他坐在火炉前看书,一部历史书中有一个意见使他想起了斯宾塞的《事实与批判》里论“不可知的”那几章奇妙言论中的一节,于是他站起身去寻找。在他的书籍里寻找了一会儿后,他找出了那本书,心领神会地又读了一遍,因为关于生活方面,它很配合他的性情,尤其是他的思想状况。这一节跟他的观点特别有关系,所以我把它引来说一下:
  “我们感官所认识的物体的奥秘,是超越我们知识范围的,宇宙的子宫里(如果我们可以这样称它的话)所呈现的东西更超越了我们的知识范围,因为前一种还可以(并且也是)给许多人认为是可以用创造的假设来解释,给其余的人用进化的假设来解释,而后一种就不能这样来解释了。有神论者和不可思议论者得同意承认·空·间的各种性质是内在的、永恒的、非创造的——是在所有创世之先,如果有过一次创世的话。所以要是我们能够识破生存的奥秘,还有更卓越的奥秘摆在我们面前。凡是被认为既不是创造的又不是进化而来的东西,比起看得见、触得到的东西所呈现的事实,就根源上讲,是更不可想象的了……想到这个空白形体的存在,尽管在我们目力所及的地方向四下探索,可是还有未经探索的部分,我们的想象力所横跨的部分要是跟未经探索的部分一比,就变得极微小的了——想到一个空间,我们不可衡量的星球体系跟它一比,就变成了一小点。这种思想简直把我们难倒了,使我们无法去思索。最近几年,对这个无边的、无原始的、一直存在着并且一定得永远存在着的空间的认识,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
  “唔,”尤金说着回过头去,因为他觉得听见一个轻微的声音,“这的确是我所看过的关于人类思想限度的最好的解释。”接着他看见小安琪拉走进来,穿着一件有点儿象小丑服装的袋形小睡衣。他微笑着,因为他知道她喜欢撒娇,又机灵、又调皮。
  “你现在上这儿来干吗?”他装着很严厉地问。“你知道你不该这么晚还不睡。要是给玛特尔姑妈看见了,那还了得?”
  “可是我睡不着呀,爸爸,”她狡猾地回答,急切地想跟他在火炉边多呆上一会儿,所以撒娇地轻轻跑上前来。“您抱着我,好吗?”
  “好,我知道你怎么睡不着,你这坏东西。你上这儿来要我抱着睡。快去!”
  “哦,别这样,爸爸!”
  “好吧,来吧。”他把她抱起来,又在火炉边坐下。“现在你好好睡,不然就回到床上去。”
  她蜷缩起来伏着,黄头发靠在他弯着的胳膊上。他一面望着她的面颊,一面回想到她诞生时的那场暴风雨。
  “花一般的小姑娘,”他说。“可爱的小娃娃。”
  她没有回答。一会儿,她睡着了,他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回来的时候,他走到外面枯黄的草地上。十一月末的寒风吹着残留在树枝上的枯黄叶子沙沙作响。满天星斗——猎户星座的庄严的一环和那些形成北斗和大小熊的神秘的星星,还有那被称作银河的遥远、模糊的星河。
  “在这一切里,”他想着,一面用手抹着他的头发,“安琪拉到底在哪儿呢?我将来会在哪儿?人生是个多么可爱的浑沌——多么丰富、多么温柔、多么狰狞、多么象一支五音繁会的交响乐曲。”他望着闪耀的高空,心灵里涌起伟大的艺术美景。
  “风的声音——今儿晚上天气多美,”他想。
  接着,他静静地回进房去,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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