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114章

  “您对您的《圣经》倒很熟,是吗?”尤金说。
  “我只有这种知识,”她回答。
  接下来就是一场基督教精神治疗法里很常见的特别的宗教性论证——在外界的人看来,是那么特别。她叫尤金集中注意力,默想着主祷文①,“要是您现在觉得很无聊,您别管。您是上这儿来请求帮助的。您完全是上帝的形象。他不会让您空手回去的。不过让我先念这篇诗篇给您听,我认为它对初入门的人总是很有帮助的。”她打开放在她旁边桌子上的《圣经》,开始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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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第二节至第四节。
  “住在至高者隐密处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荫下。
  “我要论到耶和华说,他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上帝,是我所倚靠的。
  “他必救你脱离捕鸟人的网罗,和毒害的瘟疫。
  “他必用自己的翎毛遮蔽你,你要投靠在他翅膀底下。他的诚实,是大小的盾牌。
  “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
  “虽有千人仆倒在你旁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
  “你惟亲眼观看,见恶人遭报。
  “耶和华是我的避难所,你已将至高者当你的居所。祸患必不临到你,灾害也不挨近你的帐棚。
  “因他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护你。
  “他们要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
  “你要踹在狮子和虺蛇的身上,践踏少壮狮子和大蛇。
  “·上·帝·说,因为他专心爱我,我就要搭救他。因为他知道我的名,我要把他安置在高处。
  “他若求告我,我就应允他。他在急难中,我要与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贵。
  “我要使他足享长寿,将我的救恩显明给他。”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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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旧约·诗篇》第九十一篇。
  在听着圣恩的这个最美妙的宣言时,尤金闭上眼睛坐着,心里想到自己最近的不幸。多年来,他第一次试着把思想集中在一位全智、全能、无所不在的宽大的神明上。这是不容易的一件事。他无法把这个美丽的圣恩的表达跟他所知道的世界的本质协调起来。当他看到自己和安琪拉最近所遭到的痛苦时,说“他们要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有什么用呢?他活着的时候,不是住在“至高”的隐蔽处吗?一个人怎么能不住在那里呢?可是——“因为他专心爱我,我就要搭救他。”这就是回答吗?安琪拉是专心爱他吗?他自己呢?他们的痛苦会不会就是从这里来的呢?
  “他若求告我,我就应允他。他在急难中,我要与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贵。”
  他真的求告过他吗?安琪拉求告过吗?他们不是被遗弃在他们沮丧的泥沼里吗?可是安琪拉跟他总是不相配的。上帝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解决掉呢?他不要跟她同居。
  他这样平心静气地、批判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直到约翰斯夫人停了下来。他问自己,如果——尽管他有怀疑——这个外表的喧哗、现实、痛苦和忧愁都是幻觉,那又怎么样呢?安琪拉在受苦。许多别人也在受苦。这怎么会是幻觉呢?不过这就不可能是幻觉吗?这可能是幻觉的一部分吗?“现在,我们要竭力去认识,我们是上帝完善的儿女,”她说,望着他顿了一顿。“我们以为自己那么强大、那么真实。我们是够真实的,不过我们的真实只是上帝的一个思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在那儿我们受不到损害——没有邪恶能接近我们。因为上帝是无可限量的,是所有的权力、所有的生命。超越一切的真理、爱,所有的一切。”
  她闭上眼睛,开始象她所说的那样,替他体会他在上帝内的精神多么完善。尤金坐在那儿竭力想着主祷文,可是实际上却想着这个房间,便宜的图画,简陋的家具,她的丑陋和自己置身在那儿的这件怪事。居然有人替他,尤金·威特拉,作祷告!安琪拉会怎样想呢?要是精神是万能的,为什么这个女人会老呢?她为什么不使自己长得好看些呢?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在施行的是魔术和催眠术吗?他想起埃第夫人在哪儿特别讲过,不能——在治疗法里不能用这一套办法。不,她毫无疑问是诚恳的。她的样子——她的讲话都很诚恳。她相信这种行善的精神。它会象《诗篇》所说的那样搭救人吗?它会治愈他的心痛吗?它会使他永远不再要苏珊吗?也许那是邪恶的?是的,无疑是邪恶的。不过——也许他还是集中思想在主祷文上好。要是神愿意的话,他可以帮助他。当然可以。毫无问题的。这个统管全宇宙的无限力量是无所不能的。只要瞧瞧电话,无线电报。还有星球和太阳?“他要吩咐他的使者看护你。”
  “现在,”约翰斯夫人沉思了约莫十五分钟之后,睁开眼睛微笑着说,“我们看看我们是否有进步。我们会觉得有进步的,因为我们会变得好些,因为我们会认识到没有东西能损害上帝的意念。其余的都是幻觉。抓不住我们,因为都不是真的。朝好的方面想——想着上帝——你就会变好了。朝坏的方面想,你就会变坏,不过在你的思想以外是没有真实性的。记住这个。”她当他是一个孩子似的对他讲。
  他走出去,步入了那个雪夜。寒风把雪花吹成美妙的涡漩。他把大衣扣起来。汽车跟往常一样朝着百老汇驶去。出租汽车也来往不绝。人们在雪中缓缓前进,这是一座大都市永远有着的群众。在纷飞的雪片中,弧光灯发出清晰的蓝色亮光。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对他是否会有好处。埃第夫人坚持这些东西都是假的,他想着——人的脑子产生出了跟精神不合拍的东西——人的脑子是“骗子和骗子的父亲”,他记起了这句话。会是这样吗?邪恶是虚空的吗?痛苦不过是一个信念吗?他能摆脱他的畏惧和羞耻,重见世人吗?他坐上一辆汽车往北驶去。到金斯桥,他沉思着走进他的房间。他怎样才能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呢?他已经四十岁了。他坐到靠近灯光的椅子上去,拿起那本《科学与健康》,无目的地把它打开。接着,他好奇地想到要看看自己翻开来的是什么地方——他视线落到的那一页或那一段讲些什么。他还是非常迷信。他看了,眼睛底下就是这一段:
  “一个世人用精神的概念来调和他对生存的概念,并且只象上帝那样工作,那他就不会再在暗中摸索,舍不掉世上的一切,象他没有尝过天上的滋味时那样。从肉体来的那些信念使我们上当。它们使人不自觉地成了伪善者——他要做好事,但是偏做了坏事,他要画出美丽的线条,结果却画出了畸形,他要为人祝福,可是反而损害了别人。他成了一个错误的造物者,自以为是一个半神仙的人。有希望的东西给他一碰就变成了灰尘,变成了我们脚下踩的灰尘。他也许会用《圣经》的话说,‘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的恶,我倒去作。’①”
  他合起书,沉思着。要是真是这样,他倒希望这能在他身上实现。不过他还是不要变成一个宗教家——一个热心宗教的人。他们多么无聊。他拾起他的报纸——《每晚邮报》——里面一版一个不明显的角落上,有一段已故的弗兰西斯·汤姆生②的诗,题名《天上的猎犬》。它开头是:
  我不分昼夜地逃避他;
  我成年累月地逃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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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新约·罗马书》第七章第十九节。
  ②弗兰西斯·汤姆生(1859—1907),英国诗人。
  最后几行特别感动了他:
  追踪的“脚”在后面
  仍然缓步地跟着,
  脸是平静的,
  不慌不忙,迫切而尊严,
  脚步声外,还有个声音——
  “您不庇护‘我’,没有东西会庇护您。”
  这个人真相信这个吗?真有这么回事吗?
  他又拿起书,继续看下去,渐渐地他有点相信罪恶和疾病也许都是幻觉——一个人在理智上和精神上跟·神·的·原·理完全一致时,罪恶和疾病便能根除掉。他不能确定。这个可怕的过失的感觉。他能放弃苏珊吗?他愿意放弃吗?不!
  他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面,向外望去。雪还在飞扬。
  “放弃她!放弃她!”况且安琪拉的情况这么危险。他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深坑里!唔,他明儿早上去看她。他至少该对她和善些。他要照护她渡过这个难关。他躺下去,想睡觉,可是不知怎么,他总是不能再好好地睡。他太累了,太烦恼了,太紧张了。不过他还是睡了一些时候。在这些日子里,他也只能希望这样。
  第二十七章
  两个月后,他还处在这种情况里的时候,安琪拉的那件大事终于来临了。尤金出于需要,不得不参预了这件大事。安琪拉呆在一间陈设得舒适、卫生的房间里,俯瞰着莫临山高地教堂的场地。她时刻猜度着自己的命运。前一年夏天,她患了严重的风湿症,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所以目前虽然没病,但由于内心的忧虑,她却显得又苍白又衰弱。医院特约的产科主治大夫兰伯尔特医师是一位瘦削的六十五岁的老人,两颊苍白,生着灰白、鬈曲的头发,又大又高的鼻子和锐利的灰眼睛,显示出使他取得目前地位的精力、识见和才能。他相当喜欢安琪拉,因为在他看来,她是一个朴实、耐心、平凡的女人;这种女人的生活多半是铺在牺牲的道路上的。他喜欢她在目前状况下的活泼、切实、欢乐的性格,尽管她的情况很严重,而且在人家看来是那么明显。在不忧郁、不生气的时候,她的脸生来显得活泼、愉快。这是她会讲聪明伶俐话的表现。不管她在哪儿,她总要把周围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护士德瑟尔小姐是一个三十五岁、结实、恬静的人,她也很佩服安琪拉的勇气,并且也相当喜欢她,因为她面临着一个的确非常严重的局面,还能轻松、活泼而不沮丧。外科主治大夫、外科住院大夫以及护士的一般印象是:她的心脏很弱,肾脏可能受到妊娠的影响。安琪拉跟玛特尔谈过之后,不知怎么竟然认定,基督教精神治疗法可能象那些专家们所显示的那样,会帮助她渡过这个难关的,虽然她并不真正相信。她想尤金也许会转变过来,因为玛特尔正在暗中替他治疗。她说他正试着在看那本书。孩子来的时候,他们会重修旧好的,因为——因为——嗐,因为小孩那样会打动一个人的心!尤金其实并不是铁石心肠——他只是着了迷。他给一个女妖精勾引上了。他会淡忘掉的。
  德瑟尔小姐替安琪拉把头发编成辫子,格芮卿的式样,用一条浅红的缎带系住,打了一个大花结。接近分娩时,院里只给她披上最薄的便衣——舒适、柔软的衣服。她穿着便衣,坐在那儿实事求是地思考着将来。她的身材原本很苗条,现在变得臃肿而不雅观,可是她尽量泰然自若。尤金看见她就觉得难受。这时已经是冬末了,窗外雪花飘舞、狂飞,对面的公园里一片雪白。她看得见莫临山那边象岗哨似的一行枝叶雕零的白杨。她很镇静、很耐心而且满怀希望,尽管老产科大夫对外科住院大夫心情沉重地摇着头。
  “我们得非常小心。我亲自来给她接生。你看看能不能增强她的体力。我们只能希望胎儿的头不大。”
  安琪拉的娇小和她的勇气感动了大夫。在许多病例中,他这一次当真觉得很难受。
  外科住院大夫照着他的吩咐做了。他给安琪拉特制的饮食,一天吃上好几顿,还要她绝对保持平静。
  “她的心脏使我担心,”外科住院大夫报告他的上级说。
  “它虚弱而不正常。我想是有点儿毛病。”
  “我们只能尽量朝好的方面想,”另一个严肃地说。“我们尽量不用醚。”
  尤金这时候心境很特别,无法体会到这一切的悲伤动人之处。他在情感上是漠不关心的。护士跟外科住院大夫都以为他非常关心他的妻子,所以不主张向他提出警告。他们不愿意吓倒他。好几次,他问分娩时他能不能在场,他们总说那是危险的、不好受的。护士要安琪拉劝他在临盆时离开。安琪拉就这样做了,可是尤金觉得尽管他跟她疏远,她还是需要他的。再说,他也好奇。他认为如果他在旁边,安琪拉更能忍受得住点。现在大难将临的时候,他开始明白这可能是生死关头,并且觉得去帮助她是合乎情理的。他回想起她从前一些娇小动人的魅力。她也许会死掉。她会很痛苦。她对他又没有什么真正的恶意——只不过想抓住他罢了。哦,这个杂乱的世俗情感多么悲伤和惨痛啊!它们为什么要这样纠缠不清呢?
  日子越来越近了。安琪拉开始感到剧烈的疼痛。所有的母亲都经历过的那种把未来的小生命维护在肌肉与韧带的襁褓中的奇妙过程,差不多已经完成了,现在正开始松弛一方面的紧张而施之于另一方面。安琪拉有时由于韧带的紧张感到十分痛苦。她两手拚命地捏紧,脸色象死人一样灰白。她哭起来。有好几次,尤金都呆在一旁,这使他认识到这个伟大的生殖过程的神秘可怕。这了延续这个万物在世界上的计划,它把所有的女人都带到了坟墓的门口。他开始想到,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领袖们所说的也许有点道理。他们认为这都是假的,都是幻想,只是上帝智力以外的一种可怕的热狂。有一天,他到图书馆去,找到一本产科书籍,包括接生手术的理论与实践。他在书里看到几十张细心画出来的胎儿在子宫内各种部位的图画——所有可能的奇形怪状,花一般的姿势,全象一个才形成一半的小花瓣一样卷着。那些图画很有趣,有些很好看,虽然很实际。它们唤起了他的遐想。它们显出完整的未来的婴儿,可是它又那么小,它的头一会儿在一个部位,一会儿又在另一个部位,小胳膊蜷曲在多种不同的地方,不过总是很有意思,含蓄着无限的趣味。从这本书里,他东看西看,知道了最大的困难就是头——头的出生。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困难。怎样把头弄出来呢?假如头大而产妇又上了年纪,腹膜腔壁僵硬,那末自然生产也许是不可能的。书里有两章,详论颅骨切开术和碎头术,简单的讲就是用工具钳碎胎儿的头颅……
  有一章专说子宫切开术,对它的困难作了详尽的叙说,并且细论牺牲胎儿来救母亲或者牺牲母亲来救胎儿,对社会的价值和道德上的问题。想想看——一个外科大夫在紧要关头充当审判员兼行刑人!啊,生活和它的锁细的规则延伸不到这儿。这儿我们又回到人的良心上来了。埃第夫人坚持人的良心是神的意志的反映。如果上帝是善良的,他会通过它来说话——他是通过它在说话。这个外科大夫提到最高道德的至深意识,在这个可怕的时辰,只有它能指导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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