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96章

  “但愿我能!但愿我能!”
  “等着,”她说,“别丧气,别担心。一切都会如意的。我知道。我向来都是称心如意的。我要你,你就会来。你会得着我,就象我会得着你一样。哦,一切多么美啊!”
  她在极端的喜悦中紧捏住他的手,然后把嘴唇献给了他。
  “给人家看见,怎么办呢?”他问。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喊着。“我爱你!”
  第十二章
  他们俩愉快地吃了饭后,回到市里去。驶近纽约市区的时候,苏珊很不安,不知道安琪拉做了点儿什么,因为如果安琪拉告诉她母亲,她希望能亲自在场辩护。她已经得到一个很合逻辑的结论,那就是:假定母亲激烈地反对,她就跟尤金私奔。她要看她母亲听到这消息后采取什么态度,这样她可以相机行事。先前,她觉得即使全部事实暴露,她还可以说得母亲不来干涉。但是她依然很不安心,她的恐惧一部分是给尤金的态度引起来的。
  尽管趾高气扬,尤金内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安宁。他倒不是怕物质上可能蒙受的损失,而是怕失去苏珊。未来的孩子那会儿还一点儿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思想。他看得很清楚,情形可能会有种种变化,使他不能得到她,不过现在还没有一点儿形迹。况且安琪拉也许是在撒谎。尽管这样,他的良心有时候依然很不好受,因为在极度得意与无限欢乐中,他能够想象到安琪拉躺在床上,想着她的悲惨的将来,想着肚子里的孩子,非常烦急,再不然他就听到她向他所作的一些恳求的回声。他无法逃避这种想象和回声。他在经历着一个可怕的考验,他在做着一件残酷的事。生活的规律和公众的舆论全都反对他。如果世上的人们知道了,他们都会严厉地谴责他的。这是他无法置诸度外的。有时,他想着很失望,自己被纠缠到这地步,简直没有解脱的日子,不过他还是坚决做下去。他建议陪苏珊到她朋友亚尔麦丁家去,但是她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家。“我要知道妈妈有没有听到什么。”她坚持说。
  尤金只得送她到斯塔腾岛,然后叫司机加快速度,好在四点钟以前回到河滨大道。他有点儿懊悔,可是他想,对安琪拉来讲,他的恋爱生活早已过去了,这实际上不会有多大分别的。既然苏珊要等待一个时期,慢慢进行,那末安琪拉的痛苦也就没有他预料的那么厉害。他要让她选择一下:或是这会儿,或是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完全跟他分离,他给她一半财产、股票、现款,以及其他可分的东西,还连同全部家具;再不然就这样呆下去,决不过问他和苏珊的事。她会知道他打算怎么办的,跟苏珊另外成立一个小家庭,或是布置一个秘密的幽会地方。他这样建议,因为苏珊气量很大,坚持要让安琪拉知道,而且不容讨论这一点。他一定得获得苏珊,安琪拉非得让步,只能在这种条件上加以选择。
  他回到家时,安琪拉已经大大改变了。早晨他离家的时候,她的态度还是冷酷无情的;下午,尽管她极端伤心,她却从来未有地柔顺。她的坚强的神气已经暂时消失,并且她还尽力去适应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把它看作是上帝的意旨。也许她过去是象尤金谴责的那样冷酷无情。也许她把他管束得太紧啦。她的动机倒是好的。她祈求上帝给予光明和指导;过了一会儿,一种温和的悲伤感象一个祝福似的,临到了她的身上。她必须停止斗争,她想。她得顺从。上帝会指引她的。尤金走进房间时,她显出一丝温和的、病态的微笑,这完全出乎尤金的意料之外。
  她向他说明自己的态度和她所作的祈祷,并且告诉他,尽管面对着即将来临的一切,如果必要的话,她还是愿意放弃他的,这一切比过去他俩之间的任何事情都感动了他。吃饭时,他坐在她对面,望着她的瘦削的手和脸,以及悲伤的眼睛;她竭力想装得愉快、体贴。他们随后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他听见她说,只要他认为怎样最好,她就怎样,不禁眼泪夺眶而出。由于一种过分的不自觉和不可压制的情感作用,他痛哭起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干吗要哭,可是种种事情中令人感到的悲伤——生活、人类情感的纷乱、人生的短促、老年、苏珊、安琪拉、所有这一切——都感动了他,他伤心地颤动,好象要把胸膛扯裂开来似的。安琪拉禁不住也惊讶起来,替他难受。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后悔了吗?“上我这儿来,尤金!”她央告着,“哦!我真难受!·你·真·的·那·么·爱·她·吗?哦,怎么办呢?但愿我能做点儿什么!别这样哭,尤金。要是你真的这么爱她,我就放弃你。听见你哭,我心都要碎了。哎呀,请你别哭。”
  他把头垂到膝上,浑身颤动,后来看到她要站起身,忙走到床面前去止住她。
  “别动,别动,”他说,“我一会儿就会好的。我忍不住。我替你难受,替我自己难受,替整个人生难受。上帝会责罚我的。我没有办法,不过你是个贤德的女人。”
  他把头倒在她的身边,呜咽着,悲痛地呜咽着。过了一会儿,他恢复过来,发觉自己反而给了安琪拉新的勇气。她现在会以为她也许可能挽回他的爱,因为他似乎非常怜悯她,苏珊也许会给排挤掉的。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后悔不应该哭泣。
  他们于是又开始讨论、争辩,引起了彼此的恶感,然后又渐渐取得同情的谅解,结果又重新决裂。安琪拉还是不甘心放弃他。尤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只有拆散他们共有的财产。他急切地要跟安琪拉一刀两断。他可能仍旧住在这所房子里,但是最多只是这样。他要获得苏珊。他只愿为她生活下去。他警告安琪拉,假如她敢于用任何方式来干涉,那就会有可怕的后果。要是她告诉了戴尔太太,或是对苏珊说了什么话,或者在商业上想使他受到损害,那末他就会离开她。
  “情形就是这样,”他总这么说。“你可以照着我说的这样维持下去,或是破坏它。要是你破坏它,你就失去我和我所代表的一切。要是你遵守它,我就呆在这儿。我想我会呆下去的。我非常愿意维持外表的关系,不过我要我的自由。”
  安琪拉把这想了又想。有一次,她想到去请戴尔太太来,偷偷地告诉她,要求她把女儿带到别地方去,不先泄露风声给苏珊或是尤金,可是安琪拉并没有这么做。这是一件她该做的事,也是一件戴尔太太会同意的事,可是恐惧和思想混乱制止了她。第二件事是写信给苏珊,或是当面去跟她谈谈。由于她当着苏珊的面没有把握控制住自己,她决定写信去。星期一尤金上办公室去后,她躺在床上写了一封长信,把尤金一生的历史几乎全写上去,着重说明了自己目前的情况,并且说她认为尤金该怎么办。
  “苏珊,”她在信里有一处这么问,“我在这种情况下,他都不顾我,你怎么能希望他对你忠实呢?他对任何别人都不忠实。你打算把你的一生毁掉吗?你是很有身份的人。你难道还缺乏什么他能补足的东西吗?如果你从了他,人家准会知道的。那末蒙受损害的是你而不是他。这类事情在男人不算什么,过一阵他们就会冷淡下去的,尤其是这种一时的迷恋,而且人家也不会把它当作一回事,可是人家就不会原谅你。你从此之后就是一个‘坏女人’了;要是生下一个孩子,那你就无可挽回,永远是一个坏女人了。你以为你爱他。你真的这么爱他吗?看了这封信,停下来想想。想想他的性格。我对他很熟悉。我开头犯了错误,现在改变已经太迟了,我不能从世界上得到什么。我虽然感到痛苦和厌恶,可是我至少不是一个被遗弃的人,而我们的朋友和社会上也不会觉得可耻。可是你呢——你的前途远大。将来会有人爱你的,他不要求你牺牲,也不愿意让你牺牲。哦,我请你多想想!你并不需要他。到头来,我倒需要他,虽然我这样承认心里是很难受的。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当真能不理睬我的呼吁吗?”
  苏珊看了这封信后,很吃了一惊。安琪拉把他描写得毫无价值,对女性见异思迁,既狡猾又不忠实。她在自己房间里反复思考了这个问题,因为这不得不使她停下来想想。可是过了一会儿,尤金的脸庞又回到了她的脑子里,还有他的美丽的心灵,以及好象环绕着他四周的那种愉快、完美的气氛。尤金就象是美的幻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那么可喜!哦,跟他一起,听着他的可爱的声音,感觉到他的热烈的抚爱!生活能够给她什么比得上那些东西的呢?再说,他需要她。她决定跟他讲个明白,给他看看这封信,然后再作决定。
  尤金在星期一和星期二早上跟她通过电话之后,过了一、两天就去了。他把那所冰库当作幽会的地点,来的时候总热切地笑着,跟平时一样。自从回到办公室以后,他并没有看到安琪拉方面有什么立刻想进行破坏的迹象,于是勇气又恢复了。他希望这一切有一个圆满的解决——希望有一个工作室,还有他的可爱的苏珊。当他们坐进车子以后,她立刻拿出安琪拉的信,一句话也不说就递给了他。尤金静静地读着。
  这封信叫他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安琪拉对他还有点儿好感。可是他知道一切全都是实话,虽然他不敢说自己以后对苏珊也会厌倦的。命运也许会慈悲点儿。他们也许可以幸福地呆在一块儿。无论如何,他现在需要她。
  “嗯,”他说着把信还给她,“怎么样?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也许是真的,不过跟你一块儿的时候,我又好象什么都不在乎。离开你,一切就都不同了。我不大拿得准。”
  “你不敢讲我是不是象你心目中那么好,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猜想她所说的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实在的。我可不能确定。你不在这儿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你在这儿的时候,我觉得好象一切结果都不会有问题。我真爱你。哦,我知道一切没有问题的!”她抱住他。
  “那末这封信实际上没有多大关系了?”
  “没有。”
  她眼睛睁得滴溜圆地望着他。又是老一套,不假思索的热爱所带来的幸福。他们坐车走了不知多少路,在一个旅馆停下来吃饭——戴尔太太整天都不在家——他们眺望着回去的那条路外的海面,一再互相接吻。苏珊变得非常着迷,她看得出这件事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现在,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办吧,”她说。“我先试探一下妈妈。要是她懂道理,我想我能说服她。我倒情愿这样做,我不喜欢欺骗。我宁可告诉她,迫不得已的话,反抗她。不过我想不至于到那地步,她没有什么办法。”
  “这我可不知道,”尤金谨慎地说。他相当钦佩苏珊的勇气,同时还倚仗着戴尔太太对他的敬重,认为那会防止她采取任何极端行动的,可是他看不出他们怎样才能达到目的。
  他主张过一阵就开始一种非法的关系,什么都不说。他并不急于要那么做,因为虽然他需要她,他对苏珊的感情还不单纯是肉体的。由于她所看到的离奇的书籍和她的古怪的人生哲学,她是不顾一切舆论的。她坚持说她看不出那样做对她有什么害处。
  “可是,亲爱的,你不了解人生,”尤金说。“这对你是有损害的。在纽约以外的地方,你就会身败名裂。纽约是个大都会。这是个世界性都市。这儿的情形稍微有点儿不同,但是无论如何,你得维持外表。这要容易得多。”
  “你能保护我吗?”她意味深长地问,指的是安琪拉目前诉说的那种情况。“我不要——我不能,你知道,现在还不能,现在还不能。”
  “我明白,”他说。“我能够保护你,是的,绝对能够。”
  “我要仔细想想,”她又说。“我做事喜欢诚实。我情愿告诉妈妈,然后再做。这样好多了。我自己的一生,我高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这跟谁都没有关系,连妈妈都没有关系。你知道,如果我要糟践我的生命,我也可以,只是我想我并没有糟践。我要照着自己的意思生活。我现在还不要结婚。”
  尤金听着她这番话,感觉到这是他生平最奇怪的经历。他从没有听过、见过、或是经历过这样的事。克李斯蒂娜·钱宁的情形可不同,她得顾到她的艺术。苏珊没有那样的事。她有一个美好的家、一个社交前途、金钱,以及过一种正常、平稳、幸福的生活的希望,这一定是真正的爱了,可是他还是很迷糊。但是那么许多有利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显然有利的事情,所以他深信这一切是一个管辖下界的慈悲的神明有意替他安排的。
  安琪拉实际上已经屈服了。苏珊的母亲干吗不会屈服呢?安琪拉不会告诉她什么的。看起来戴尔太太并不比安琪拉坚强。苏珊也许能控制住她,象她所说的那样。既然她那么坚决地要试一下,他真能阻止她吗?她相当顽强、固执,不过她的个性却正在迅速地发展,而且她很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也许她能成功。谁说得准呢?回去的时候,他们的车子沿着美丽的小路飞快地疾驰,树枝几乎拂上他们的脸来;他们还经过一片片碧绿的沼泽,长长的绿水草给风吹成了细浪;他们又经过秀丽的田园。近处有孩子和鸭、华丽的宅邸、嬉戏的孩子和闲荡的长工。这时他们一直互相保证,誓许终身,彼此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苏珊跟安琪拉一样,也爱把尤金的脸捧在手里,盯视着他的眼睛。
  “瞧着我,”有一次,他忧伤地提到她可能变心的时候,她说。“盯着我的眼睛。你看到什么?”
  “勇气和决心,”他说。
  “还有什么别的?”
  “爱情。”
  “你认为我会变心吗?”
  “不会。”
  “一定不会吗?”
  “不一定。”
  “哎,望着我,尤金。我不会的。我不会的,你听见吗?我是你的,直到你不再要我的时候为止。现在你快活了吗?”
  “快活了。”他说。
  “等我们有了我们的工作室以后,”她说下去。
  “等我们有了我们的工作室以后,”他说,“我们要把它布置得挺美,也许过了一个时期还要请请客。你就是我的可爱的苏珊,我的花朵儿,我的‘香石榴花’,海伦,塞栖,黛爱娜。”
  “我要做你的周末夫人,”她笑着说,“你的单日或双日的情人,看日子是单是双来决定。”
  “希望能够实现,”他在分别时喊着说。“但愿能成为事实。”
  “等着瞧吧,”她说。“你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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