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92章

  “别胡说,苏珊!”安琪拉愤怒地、绝望地说。“别自己骗自己,一味地这么傻。你简直是在做戏。你在讲着你以为该讲的话,就象你看见人家在戏台上讲话那样。他是我的丈夫。你在我家里。来,收拾起你的东西。我打电话给你母亲,把这情形告诉她。她会派车子来接你的。”
  “哦,不,”苏珊说,“你不可以这样!如果你告诉她,我就不能回去了。我就得上外面找个工作干,直到我能够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好。我反正不能再回家了。哦,我怎么办呢?”
  “镇定些,苏珊,”尤金坚决地说,一边拉着她的手,傲慢不逊地望着安琪拉。“她不会打电话给你母亲,也不会告诉她的。你就按原来的计划留在这儿,明儿早晨再上你本来要去的地方去。”
  “不,她不可以留在这儿!”安琪拉愤怒地说,一面朝电话机走去。“她得回家去。我来打电话给她母亲。”
  苏珊紧张地激动起来。尤金把手放在她的手里给她壮胆。
  “哦,不,你不要去打电话,”他坚决地说。“她不回家去,你敢碰那个电话机。如果你碰一碰,许多事情就都会发生,而且发生得很快。”
  他走到电话机和安琪拉之间。她正朝工作室外面过道里的电话机走去。
  安琪拉看到他那坚决的态度,又听见他那凶恶的声调,不禁停住了。他几乎是粗暴地把她推到一旁,这简直使她惊愕。
  他握住苏珊的手,他,她的丈夫,正在要求苏珊镇定。
  “哦,尤金,”安琪拉绝望地说,她感到惊慌、恐惧,她的愤怒一半变成了疑虑,“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苏珊也不知道。要是她知道,她就不会睬你了。虽然她这么年轻,她到底是个女人,会明白女人的道理的。”
  “你在讲点儿什么?”尤金粗暴地问。他不明白安琪拉要讲点儿什么,一点儿也没有猜想到。“你在讲点儿什么呀?”他凶悍地重复问着。
  “让我单独跟你讲一句话,只讲一句,不当着苏珊的面。
  随后,也许你就会愿意让她今儿晚上回家啦。”
  安琪拉这一下很狡猾,有点儿恶毒。她没有正正当当地利用自己的优势。
  “什么事,”尤金不耐烦地问,料到又有什么鬼计。他早就想摆脱束缚住他的锁链了,所以现在想到安琪拉想再添制一段加上去,他可真给激怒了。“你干吗不能在这儿讲?有什么关系呢?”
  “有很大的关系。让我单独跟你讲。”
  苏珊猜疑不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于是自动走开了。她不知道安琪拉要告诉他的是什么。安琪拉的态度并没有泄露出她内心保有的那个重大秘密。苏珊走开以后,安琪拉轻轻地告诉了尤金。
  “胡说!”尤金着力地、凶悍地、失望地说。“这是你临时捏造出来的谎话。正是你这种人才会说这种话,做这种事!鬼话!我不相信。胡说!胡说!你知道是胡说!”
  “是真的!”安琪拉说,又愤怒又伤心。这个事实得到这样的反应,真使她气忿极了;她想到孩子的到来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迫作为下策宣布出来,而且还受到讥讽和轻蔑的对待,简直绝望极了。“是真的,你说这种话,自己应当觉得惭愧。可是对一个把外面女人带到家里来的人,象你今儿晚上所做的这样,我还能抱什么希望呢?”真想不到她顷刻之间竟会被贬到这种地步!这会儿跟他争辩是没有用的。她后悔自己在这时候把这消息说出来。他这时候反正不会相信她的,她看得出。这只使他和她都更生气。他太野蛮了。这样做等于替他宣判她自己是一个想用不老实的方法霸住他的骗子——这对他就等于火上加油。他憎恶得几乎要从她身边跳开。她认识到她给了他一个可怕的打击。这个打击对他说来,显然有点儿不老实的因素在内。
  “现在你好不好留点儿脸面,送她回去?”她大声央告着,又气又急又伤心。
  尤金气得了不得。他从来没有象这会儿这样恨安琪拉,这样看不起她!想不到她对他会来上这么一手!想不到她会这样使他对她的厌恶变得更复杂!多么下贱,多么卑鄙!为了要拖住他,她竟然不顾孩子的利益,把一个孩子带到世界上来,这就显示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妈的!该死!愿上帝诅咒这个复杂、腐败的世界!不,她一定是在瞎说。她这样拖不住他的。这是一条可怕的下流的卑鄙的诡计。他要跟她一刀两断,叫她看看。他要离开她,让她知道这种事对他不发生作用。这就象她所做的其他卑鄙的事情一样。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个而改变主意。哦,这是一件多么卑鄙、残忍、轻贱的事啊!
  在他们争吵着的时候,苏珊走回来了。她有点儿疑心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不敢明确地去思考或是行动。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复杂了。尤金那么着力地说那是谎话(不管那是什么),她也有点儿相信他。那至少可以证明他和安琪拉之间没有多少爱情。安琪拉已经不在哭了。她脸色苍白、愁眉苦脸、冷酷无情。
  “我不能留在这儿,”苏珊戏剧性地对尤金说。“我上别的什么地方去。我不如上旅馆去过一夜。你给我叫辆车子,好吗?”
  “苏珊,听我说,”尤金坚决有力地说。“你爱我,对吗?”
  “你知道我爱你,”她回答。
  安琪拉轻蔑地动了一下。
  “那末你就留在这儿。不管她说什么,我要求你全别去理睬她。今儿晚上,她就对我撒了个谎,我知道为了什么。别让她骗了你。到你房间睡觉去,我明儿再跟你谈。今儿晚上你用不着走。这儿很宽敞。这太傻了。你既然在这儿——就呆在这儿。”
  “可是我想还是走的好,”苏珊胆怯地说。
  尤金握住她的手来给她壮胆。
  “听我说,”他开口说。
  “她不可以呆在这儿,”安琪拉说。
  “我要她呆在这儿,”尤金说;“如果她不呆在这儿,我就跟她一块儿走。我送她回家。”
  “哦,不,你不可以送她!”安琪拉回答说。
  “听着,”尤金怒气冲冲地说。“现在不是六年以前,现在是现在。我作主,她留在这儿,她一定得留在这儿,否则我就跟她一块儿走,将来随便你自己怎么想。我爱她。我决不放弃她。如果你要找麻烦,现在就开始吧。房子塌下来是塌在你头上,不是塌在我头上。”
  “哦,”安琪拉说,有点儿给吓住了,“你说的什么话?”
  “就是这话。现在,你回你的房间去。苏珊回她的房间。我回我的房间。我们今儿晚上不要再吵下去了。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无法挽回了。我跟你算是完啦。苏珊肯跟我的话,可以跟着我。”
  安琪拉穿过工作室上自己房间去,事情的转变使她非常伤心;她越想越害怕,既不能说服尤金,又不能轰走苏珊,当时她嗓子又干又热,两手发抖,心房一阵阵地乱跳;她觉得仿佛头脑要炸开似的,实际上她的心(而不是情感方面)已经伤透了。她认为尤金疯了,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婚后第一次认识到,她老想驾御他是一个多大的错误。今儿晚上,她的愤怒,她的凶横、批判的态度,全都没有用了。这些完全没能帮助她,还有这个策略,这个美满的计划,这张她那样倚赖着想来建筑幸福生活的王牌,这个她希望能够那么有效地利用一下的孩子,都失败了。他不相信她,甚至不承认有这种可能。他不但不因此尊重她,反而瞧不起她!他把这看作一条诡计。哦,多么不幸,竟然提起孩子的事!但是,苏珊应该明白,得让她知道,她决不会赞成这种情形的。可是他会做点儿什么呢?他简直气得面无人色。在这种情形之下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她热狂地向前凝视着,终于绝望地痛哭起来。
  在她去后,尤金站在过道里苏珊身边。他的脸沉着,眼睛游移不定,头发乱蓬蓬的。在他说来,这就是最凶、最坚决的神气,他以前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坚强。
  “苏珊,”他说,同时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对我说了个谎话,说了个冷酷、卑鄙、狠毒的谎话。她不久也会对你说的。她说我跟她有孩子了。没有这回事。她不能有孩子,要是有了,会有生命危险的。如果她能够有,她早就有了。我知道她。她认为这可以吓住我,同时可以把你撵走。成功了没有呢?随便她说什么,都是胡说,听见了吗?她知道是胡说。唔!”他放下她的左手,用手兜住自己的脖子。
  “我实在受不了这一套。你不会离开我。你不会相信她,是吗?”
  苏珊睁大眼睛望着他那烦恼的脸和那双漂亮、绝望、含情的眼睛。她看出了他内心的悲伤和痛苦,感到非常同情。他那么不快乐,那么不幸地被纠缠着,好象很值得爱护似的,但是她又给吓住了。不管怎样,她已经答应爱他了。
  “是的,”她坚定地说,眼睛里流露出动人的信心。
  “你今儿晚上不离开这儿吗?”
  “不。”
  她用手抚摸着他的面颊。
  “明儿早上来跟我一块儿散步,好吗?我得跟你谈谈。”
  “好。”
  “别害怕。要是害怕,就把门锁上。她不会来打扰你的。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她怕我。她也许会来找你谈,不过我就在近边。你还爱我吗?”
  “爱的。”
  “要是我能够安排好的话,你肯来跟着我吗?”
  “来的。”
  “即使她所说的话是真的,也来吗?”
  “是的,我不相信她。我相信你。不管怎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反正不爱她。”
  “不爱,”他说;“不爱,不爱,不爱!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疲乏地、快慰地抱住她。“哦,花朵儿,”他说,“别丢掉我!别伤心。无论如何千万别伤心。我以前是很不好,象她所说的,可是我爱你。我爱你,我愿意把一切都献在对你的爱情上。不管有多少困难围绕着我们,我们都不在乎。我爱你。”
  苏珊不安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她面无人色,十分害怕,可是不知怎么,始终又很勇敢。她从他的爱情里得到了力量。
  “我爱你,”她说。
  “是的,”他回答说。“你不会丢掉我吗?”
  “不,不会的,”她说,实际上也不很明白自己心情的深度。“我对你一定忠实。”
  “明天情形就会好些的,”他比较安定地说。“我们会镇定些。我们边走边谈。你不会丢开我走掉吗?”
  “不会的。”
  “请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爱你,我们得商量商量、计划计划。”
  第十章
  安琪拉宣布的这件惊人的事,来得那么突兀、那么特别、那么乱人心意,因此尤金虽然不承认,虽然有点儿怀疑她是撒谎,可是还是给另一种思想搅扰着:她说的也许是真话。不过他总认为这是极不公正的、极恶毒的!他始终没想到这可能是偶然的(虽然事实上并不是),他只认为这是一条冷酷、狡猾、不合时宜的奸计,在他最需要自由的时候,安排好了来破坏他的前途,把他困在旧情况里。一个新生活正在他面前展开。他一生中第一次可以有个中意的女人了,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雅致、那么有见地!有苏珊在他身边,他就可以享尽人生的乐趣。没有她,生活就会变得乏味,暗淡。正在这个紧要关头,安琪拉跑出来,拖进来一个她自己并不需要的孩子,竭力破坏他的美梦,不让他的计划实现。如果他有什么时候为了她的诡计和刻薄而痛恨她,那就是现在了。这对苏珊会有什么影响呢?他怎样才能使她相信这是一个骗局呢?必须要她明白;她会明白的。她不会让这种卑鄙的诡计把他们俩拆散。他上床之后,困乏地翻来覆去,可是始终不能入睡。他得说些话,做些事,于是又爬起来,穿上一件便衣,上安琪拉房间里去。
  这个心乱如麻的人,虽然有着坚强的意志和斗争的力量,可一生中竟然第二次又受到无限的痛苦。想不到尽管她操劳、幻想,最近又作了可能会牺牲生命的努力来换取安宁和幸福,现在竟然会被迫看到这样一个局面。尤金竭力想取得自由。他显然决意要这样做。这个丑恶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要拖住他的努力会失败吗?看起来很象会失败,可是苏珊知道了、明白了之后,一定会离开他的。任何女人都会的。
  她的头脑发痛,两手发烧,她想象自己也许是在做一场恶梦,她病得那么厉害,那么虚弱,可是,不,这是她的房间。一会儿以前,她还坐在丈夫的工作室里,周围都是朋友,他们都向她表示关切,尤金对她显然也很体贴、很殷勤,一个特地为他们两人安排的出色的节目正在演出。现在,她竟然躺在自己房间里,是一个给丈夫瞧不起的妻子,一个被摈弃在爱情和幸福之外的人,是命运的某种可怕魔力的牺牲者。另一个女人占有了她的地位,获得了尤金的爱。看见年轻、娇艳的苏珊那样傲慢,用大胆的眼光直对着她,挽着她丈夫的手,一边说:“可是我爱他,威特拉太太,”那简直要使她发疯。在她看来,那全是一种冷酷的、癫狂的、愚昧的做作,简直是在做戏。哦,天啊!哦,天啊!她受的罪就没完没了吗?她所有的美梦都得变成泡影吗?尤金会离开她吗,象他一会儿前那么激烈地所说的?她从来没有看见他那样。看见他那么坚决、冷酷、残忍,真可怕极了。他的声音确实变得又粗又哑,这是她从来没听见过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发抖,接下来一阵阵愤怒激动了她,随后又是一阵阵恐惧。她的处境那么可怕。那个年轻、美貌、放肆的女人跟他呆在一块儿。她听见他喊那个女人,听见他们谈话。她一度想到现在是把他、苏珊、自己和那个新生命都弄死的时候,可是在这个紧要关头,自己又生了病,年纪又大了不少,还有那个新生命的问题,她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她努力想用他一定会改变初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等她宣布的事情有充分时间来发挥力量时,他就会改变过来的;可是现在时间还没有到。他会不会在轻举妄动之前就觉悟呢?会不会在他跟苏珊两人还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关系之前就觉悟呢?根据他们所说的话来判断,他们还没有,至少她认为还没有。他打算怎么办呢?他打算怎么办呢?
  安琪拉躺在那儿,心里非常害怕;她怕他不顾自己所说的话,立刻丢开她跑了。这件丑事很可能会闹得满城风雨,那末他们可笑的生活就会真情毕露;孩子的一生都会受到妨碍;尤金、苏珊和她自己,都会弄得身败名裂,虽然她对苏珊并不多么关心。也许,苏珊还是会得到他的。她可能偏偏是一个冷酷的、硬心肠的人。社会可能会原谅他。她自己也许会死去!在她梦想过一个比较美好、稳定的生活之后,竟然来了这样一个结果!哦,多么可惜,多么痛苦!一种毁了的生活多么可怕啊!
  接着,尤金进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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