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69章

  “给我瞧瞧。”
  戴维斯把他所谓的定货簿拿来,给他看看一切事情进行得怎样。每一件工作,或是所谓定货,一来就编上一个号码,收件的时间全标明在小纸片上,还有担任这项工作的美术人员的姓名,需要完成它的时间等等。如果一个美术人员只费了两小时,而另一个接受下来,费了四小时,这也给记录下来。要是第一次的绘画是场失败,又开始画第二次,记录上也会标明,还有职务上的错误和过失,以及速度与能力。尤金看出来,他必须留心不让手下的人多犯错误。
  他仔细看过了那本定货簿,然后站起身来,在职员们当中巡视了一下,看看他们怎样在进行工作。他想立刻熟悉熟悉手下人员们的笔调和画法。有些在画衣服的广告;有些在设计图案,介绍牛肉行业;有些在给电车上画一套铁路旅行的广告等。尤金很和气地弯下身来看看每一个人的绘画,因为他要跟这些人交朋友,取得他们的信任。凭着经验,他知道艺术家多么敏感——他们可以怎样用友情团结在一块儿。他向来有着一种温和、随便、愉快的态度,于是希望这种态度会替他排除一切障碍。他在这一个和那一个的肩后弯下身来,问他们那幅画的要点是什么,问他们一件那种性质的作品需要多少时间,在发现有人似乎犹疑不定的时候,就说明一下他认为最好应该怎样。他对自己一点儿也拿不准——这方面的工作这样新奇——不过他倒是满怀希望、非常热忱。做主管人员是一种很不错的感觉,只要你能够胜任的话。他希望帮助这些人来提高他们的工作效能,使他们在工作方法上搞得很好,这样可以给他们和他带来更多的金钱。他要更多的金钱——要那五千块,一个子儿也不少。
  “我觉得你的概念很对,”他对一个面色苍白、患着贫血的人说。这个人看起来倒象很有才气。
  这个姓狄龙的人立刻感到他声音里那种温和、安慰的腔调。他喜欢尤金的仪表,虽然这会儿他还不打算给他来点好评。大伙儿已经听说到他过去是一个声名赫赫的艺术家。萨麦菲尔德早照顾到这一点了。这时候,狄龙抬起头来,含笑地说道,“你觉得是这样吗?”
  “当然啦,”尤金兴冲冲地说。“在那片蓝颜色旁边再加上点儿黄色。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这位艺术家照办了,然后仔细地斜眼端详了一下。“这大有帮助,是吗?”他说,仿佛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的确有帮助,”尤金说,“这是个好主意,”于是狄龙不知怎么竟然觉得这仿佛是他自己的主意似的。二十分钟内,全体人员一致认为,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许可以干得不错。他显得那样有把握,他们可不知道他内心里多么烦乱,多么急切地想把这一切理出一个头绪来,想招呼着使一切有个理想的结果。他生怕碰到什么事不大对头,因而要他前去争执。
  他接下这个新工作已经有好多天,好多星期了;渐渐地,他对自己有了相当的信心,工作也比较安定了,虽然他知道自己走进去的并不是一个安乐乡。他发觉这是一个最动荡不定的工作岗位,因为萨麦菲尔德不管早晚都象他所说的,“毫不放松”,老是又严格又热切。他早上八点五十分从市内北区的住宅里跑来,差不多总留到六点半和七点,甚至也常常干到晚上八、九点。他毫不体谅别人,专喜欢把碰巧正在搞他大感兴趣的工作的人员留在那儿工作一晚;有时候,把他的“深思熟虑”移回家去办理,而不邀请替他工作的那些人吃饭。他总跟一个个大商人谈广告,谈到下班,然后在疲倦的职员们还没来得及溜掉之前,把他们叫进去,开始长时间地讨论他要办的一件重要公事。有时,有什么事错了,他就会猛然气得发昏,乱叫、乱骂,最后或许解雇掉那一个他实际上错怪了的人。吃力而恼人的会议老开个没完,而且在会议上,刻薄话和讥诮的意见总是信口就来,因为他不尊重任何一个替他工作的人的能力和人格。在他的评价里,他们多少全都是机器,而就连机器还是制造得相当粗劣的。他们的意见都不够好,除非一时碰巧很新鲜,或是象尤金这次这样,表现出明显的才能来。
  他没能很轻易地摸清楚尤金,因为他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他仔细注意着他,就象对所有别人那样,想看看能否在尤金的见解里找到一些弱点。他有着闪烁的、逼人的、几乎是凶恶的目光,一种不断地,甚至使劲嚼雪茄烟头的习惯,以及抽搐、站起身来回走、翻弄桌上的东西和不停地做着一切来发泄他那不安的、滋长的精力的习惯。
  “哎,教授,”尤金走进房,静悄悄地、谦虚地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时,他这么说,“今儿咱们这儿有件挺困难的事要解决。我想知道在这种情况里,你觉得可以有个什么办法。”他描摹了一下一个特殊的情况。
  尤金总鼓起劲儿来思索,但是思索却不是萨麦菲尔德所喜欢的。
  “嗳,教授!嗳!嗳!”他老喊着说。
  尤金总怒恼地激动起来。这是叫人非常难堪的——对他多少有点儿侮辱。
  “醒醒吧,教授,”萨麦菲尔德总继续说下去。他似乎早就认定,叱骂是商业上最有效的武器了。
  尤金于是彬彬有礼地作出点儿建议,尽管心里想对他说一句滚他妈的,但是这并没有完。当着在公司服务多年的那些广告撰稿人,拉广告的人和业务推广员——有时候还有一、两个在他手下承办当时那件工作的美术人员——萨麦菲尔德会嚷道:“嗳呀!多么糟的意见!”或是:“你不能想得比这再好点儿了吗,先生?”再不然就是:“我的天,我自己就有三、四个比这好的主意呢。”开会时,他说得最好的就是,“呃,这里或许倒有点儿道理,”虽然私底下,他随后或许会表示非常满意。过去的功绩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这是很明白的。你可能整天在把金银搬进来;第二天,就必须有更多的金银,数量一定得更大。这家伙的贪欲是没有底的。他驱策手下人们工作的速度是无限制的。恶毒的商业概念作为一种概念,也是无限制的。萨麦菲尔德树立起一个讨厌而严厉恼人的范例;他驱策着他的全体人员采用同样的方法。结果,公司就成了一个钩心斗角的场所,一个职业拳术家、骗子、暴徒、盗贼等的魔窟,在这里,人人都公然只顾自己,大伙都竭力争先恐后。
  第三十五章
  光阴消逝,虽然在办公室里,一切事情和他初到时所见的情形相仿,并没有多大改进,可是在私生活方面,他显然已经把一切安排得好多了。第一,安琪拉的态度大有改变。过去,在他行为那样恶劣的日子里,她被痛苦缠绕着,但是如今,当她瞧见他工作,瞧见他举止端正,原先的痛苦终于一天天渐渐减轻了。她还是不信任他。她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跟卡萝塔·威尔逊(她始终没打听出来他的情妇是谁)完全断绝了关系,可是种种形迹似乎都证明是断绝了。楼下一爿药铺里有一架电话。他在《世界日报》工作的时候,安琪拉随时打电话找他;不论她什么时候打去,他总在办公室里。他似乎老有空陪她看戏,只要她乐意去的话,而且他也似乎并不特别想避开她。有一次,他曾经坦白地向她说过,他不打算再装着爱她,虽然他的确很喜欢她,这可把她吓坏了。尽管她又气又难受,她还是喜欢他。她相信他依然怜惜她,或许会再爱她的——他应该这样。
  她打定主意不管是真是假,总做一个亲切的妻子,只要他不拒绝,就去拥抱他、吻他、跟他温存,就象从没有过什么事一样。尤金不明白这个。他搞不明白安琪拉怎么还能爱他。他以为有了那么正当的理由,她一定要恨他了。自从他因为工作忙碌和疏远而让自己对卡萝塔的热情冷却下去以后,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太对不起安琪拉的事,于是希望好好来补偿一下,他不想再爱她,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那样,可是他却非常愿意规规矩矩的,竭力挣钱来过一个美好的生活,一有机会,就陪她上戏院和歌剧院去,重新和别人交际来往,用这样来代替爱情。他开始认为世上对于恋爱的事压根儿就没有正当的、快乐的解决办法。在他看来,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是不美满的。在选择配偶上犯错误好象是人类的命运。他和别人比起来,不一定更不快活。世界乐意怎样变就让它变上一些时候吧。他这会儿要尽力挣点儿钱,重新恢复名望。将来,命运或许会给他带来点儿什么——谁能说呢?
  其次,他们的经济情况在他脱离《世界日报》之前,也比早先好多了。安琪拉靠了节省和积蓄(除了绝对必需的东西以外,不多增加开支。),在他离开《世界日报》的时候,终于攒起了一千多块钱,从那会儿以后,已经有三千块钱了。他们过得宽裕得多。现在,他们穿得相当好,常常出去并款待朋友。在他们的小寓所里(他们仍旧住在那儿),一次至多只能招待三、四个朋友,而安琪拉认为最好只招待两个,既愉快又舒服,于是他们就常常只招待一、两个。过去的生活稍微恢复了点儿,哈得逊·都拉、杰里·马修士(他搬到纽瓦克去了)、威廉·马克康奈尔和腓力·萧梅雅这些老朋友又都常来常往了。麦克休和斯迈特上别处去了,一个在诺法斯科蒂亚绘画,另一个在芝加哥工作。至于那一群早先的艺术伙伴,包括社会主义者和激进派人士,尤金尽可能设法避开他们。他一点儿不知道米莉安·芬奇和瑙玛·惠特摩那会儿上哪儿去了。至于克李斯蒂娜·钱宁,他常听说到她,因为她在大光明歌剧院演唱,她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出现在广告牌上。新朋友可不少,主要都是象亚道尔夫·摩根堡那样年轻的新闻界艺术家,他们喜欢尤金,而且多少可以说是他的“徒弟”。
  安琪拉的亲戚们也时常来,其中有戴维·白露,他现在是一名陆军少尉,享有军官们的一切荣耀。还有安琪拉的一些女朋友,都是尤金不太注意的人:第西纳斯太太——丽瓦伍德那个家具制造商的妻子,他们从她那儿租下了那四间房;魏尔泰姆太太,查理先生介绍给他们的一个大富豪的妻子;林克太太,以前和玛丽亚塔一块儿上华盛顿广场那所老工作室去过的那个西点陆军上尉的妻子,她丈夫现在驻扎在布鲁克林的汉弥尔登要塞;还有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一个朱耳金斯太太。在他们穷困的时候,安琪拉非常谨慎,不肯随意跟朋友来往,可是当他们有了点儿钱的时候,她决定来满足一下自己的爱好,使生活显得不太寂寞。她老想给尤金建立起稳固的社会关系,可是直到那会儿,她还看不出来这该怎么办。
  尤金就任萨麦菲尔德公司的新职务时,安琪拉真是大吃一惊;她想着非常高兴,假使他能在这个踏实的环境里长期工作下去,那前途总算是差堪告慰的——那就是说,做一个高级人员而不是一个下级了。早先,她以为尤金决不能在商业界挣钱。现在,看着他这样腾达起来,倒是够古怪的,不过又有点儿叫人不能放心。他们一定得攒点儿钱,这是她唯一的口号。他们不久就得搬家,这很明显,可是他们一定不可以多花费钱。她延宕下去,直到萨麦菲尔德有一次偶然上他们家来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使搬家就商业上讲变得大有必要了。
  萨麦菲尔德非常佩服尤金的艺术才能,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画,所以很想瞧瞧。有一次,尤金告诉他,画还在陈列着,有一两幅在波特尔·佛内累斯、哲科·伯格曼和亨利·拉鲁那儿。他决定上那些地方去看看,但是又一再耽搁下来。一天晚上,当他和尤金乘高架火车回住宅区去的时候,他心思很活动,于是决定跟尤金一块儿上他家去,瞧瞧他的油画。尤金不乐意带他去。他很勉强地把萨麦菲尔德带进了他们的小寓所。显然,这是无法推托的。他想劝他上波特尔·佛内累斯那儿去,因为那儿还陈列着一幅,可是萨麦菲尔德不肯。
  “我不想让你瞧见这地方,”当他们走上那所五层楼的公寓时,他终于抱歉地明讲出来。“我们不久就要从这儿搬出去了。我是在铁路上工作的时候住到这儿来的。”
  萨麦菲尔德瞧了瞧周围的贫穷地区:东边,大约两排房子那边,是一道水沟的转角,那儿有一排黑煤库;北边有一片平坦、广阔的荒地和一个火车停车场。
  “嗳,这没有关系,”他直截了当、注重实际地说,“我并不觉得怎样。不过倒是你,威特拉。你知道,我相信花钱,人人都花钱。省俭是没有道理的。花出去!花出去——就是这主意。我自己早就看透了这个。一遇到机会,你最好就搬,让你自己住在聪明人中间。”
  尤金认为这是一个成功的、幸运的人的风凉话,不过他仍旧认为话里倒也有点儿道理。萨麦菲尔德进来瞧了油画。他很喜欢它们,也很喜欢安琪拉,虽然他不明白尤金怎么会和她结婚的。她是一个非常安详、瘦小的家庭妇女。尤金这会儿受了萨麦菲尔德的影响,显得有点儿象一个豪放的人或是一个交际家了。软帽子早就扔开,换上了一顶硬绷绷的常礼帽,服装也是他所见到的最合实际、生意气息很重的类型。他样子已经比较象一个年轻的商人而不象一个艺术家了。萨麦菲尔德邀他们上他家去吃饭,没肯留在他们这儿吃就离去了。
  没有多久,由于萨麦菲尔德的劝告,他们搬家了。这会儿,他们差不多已经攒起了四千块钱。由于他薪水那么高,安琪拉预计他们可以把生活费用增加到两千五,甚至三千。她要尤金每年储蓄起两千块钱,为自己将来重返艺术界预先作好准备。他们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一块儿出去找房子,终于在中央公园西面找到一所漂亮的公寓,面临公园,这儿他们认为可以很美满地居住下来,款待朋友。它有一间大饭厅和起居室,餐桌一收拾干净后,就成了一间大房。还有一间设备考究的浴室,一间精致的、有着宽大的餐具室的厨房,三间卧室——其中有一间被安琪拉改成了缝纫室——和一个正方形的门道,暂时充作接待室。这儿有许多壁橱,有煤气和电灯,有电梯和穿着很好制服的电梯工作人员,还有一架电话。这和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大不相同了,那儿只有一个黑暗的长过道,要爬楼梯,只有煤气,没有电话。邻近一带也好多了。这儿有许多汽车来来去去,还有一些人在公园里散步。星期日下午,有不少人在那儿溜达,你接触到的每个人,对于你的事情不是殷勤地加以考虑就是很客气地不来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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