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55章

  那会儿,尤金还从没有乘过汽车。“我很乐意,”他说,因为看见汽车驶来的时候,他曾经突然想到,他得独自在空房子里度过一个寂寞的晚上了。
  有个司机驾驶——一个很神气的人物,戴着一顶褐色草帽,穿着一件黄褐色罩衫。威尔逊太太调度了一下座位。
  “你跟司机一块儿坐,哥哥,”她对辛柏逊说。等母亲上车后,她紧接着上去,让尤金坐在她的右边。
  “车厢里准还有身衣帽,”她对司机说;“把它拿给威特拉先生。”
  司机抽出多余的一件亚麻布罩衫和一顶草帽。尤金穿戴上了。
  “我喜欢坐汽车,你怎么样?”她对尤金亲切地说。“这挺畅块,如果世界上有什么逃避烦恼的休息的话,那就在快速的旅行里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坐过,”尤金简单地回答上一句。他说这句话的神气里有点儿什么打动了她。她替他感到难受,因为他显得寂寞、郁悒。他待她的冷淡逗起了她的好奇,又激怒了她的自尊心。他为什么竟然对她不感兴趣呢?当他们在树叶荫覆的小径中驶行,上山下谷的时候,她在星光里辨别出了他的面貌,他脸上显得苍白、深思、淡漠。“这些高深莫测的思想家!”她揶揄他。“做个哲学家简直叫人骇怕。”尤金笑了。
  回家以后,他象别人一样,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几分钟后,他走进过道,上书房里去拿本书看;这必须经过她的房门。他发觉房门大开着,她靠在一张莫利斯式椅子①里,脚放在另一张椅子上,裙子微微掀起,露出匀净的脚和脚踝。她一动不动,只抬起眼来,逗人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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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利斯式椅子,一种靠背可以上下移动的座椅,据说是英国诗人莫利斯(1834—1896)设计的。
  “你不倦吗,还不睡觉,”他问。
  “还不很倦,”她笑着说。
  他下楼,扭亮书房的电灯,站在那儿望着一排书,细看书名。他听见有脚步声,她也上这儿看书来了。
  “你要喝瓶啤酒吗?”她问。“我想冰箱里有几瓶。我忘了,你不口渴吗?”
  “我真不渴,”他说。“随便哪种饮料我都不大喜欢。”
  “那末免太不随和啦,”她大笑。
  “那末就喝点儿啤酒吧,”他说。
  她拿来啤酒、一些瑞士乳酪和饼干之后,懒洋洋地坐进饭厅的一张大椅子里,一面说道:“屋角那张桌子上有香烟,请你给我拿过来。”
  他替她擦了火柴;她舒适地喷着香烟。“我想你离开所有的朋友,呆在这儿,一定觉得挺寂寞吧,”她随意地说。
  “哦,我病了这么久,简直不知道还有没有朋友了。”
  他叙说了一些自己疑心有的疾病和经历;她注意听着。那瓶啤酒喝完以后,她问他要不要再添点儿,他说不用了。过了一会儿,因为他疲倦不安,她站起身来。
  “你母亲会认为我们在楼下举行一种深夜游戏了,”他说。
  “妈听不见,”她说。“她的房间在三层楼上,而且她又有点儿耳聋。戴夫根本不管事。他挺知道我,知道我高兴怎样就怎样。”
  她站得靠尤金更近点儿,但是他还是没有注意到。等他离开时,她扭熄电灯,跟着他走到楼梯那儿。
  “他不是个最怕羞的男人就是个最冷淡的男人了,”她想着,不过她还是柔声地说道,“明儿见。去做场好梦吧,”然后就走开了。
  尤金那会儿认为她是个好人,对一个已婚的女人说来,稍嫌活泼了点儿,不过可能同时是很细心、很周到的。她只不过待他好罢了。所有这些只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感兴趣的缘故。
  还有些其他的小事情。一天早晨,他经过她的房门口。母亲已经下楼吃早饭去了;她躺在枕头上,显然不知道门是开着。袒露在他目光下的是一只柔软、圆润的胳膊和肩膀。这打动了他,叫他觉得是个富有美感的景象,因为那是一只绝美的胳膊。另一次,有一晚在晚饭前,他看见她扣鞋子,衣服拉起,露出一大截小腿,肩膀和胳膊全都光着,因为她还只穿了紧身胸衣和短裙。她似乎不知道他就在附近。一天晚饭后,他开始吹口哨,吹个什么调子,她跑到钢琴那儿去给他伴奏。又一次,他在门廊上哼着歌曲;她也哼起那支歌来,跟着他一块儿唱。在她母亲去睡觉后,他把椅子拖到窗户旁边,那儿有一张长椅;她走来,睡在那上边。“我在这儿躺会儿,没有关系吧?”她说,“今儿晚上,我很倦。”
  “没有关系。有你在这儿我很高兴。我很寂寞。”
  她躺在那儿,大睁着眼睛,望着他微笑。他哼着歌曲;她就唱起来。“给我瞧瞧你的手掌,”她说,“我要知道点儿事情。”他把手伸出来。她挑逗地抚弄着它。可是就连这样也没能叫他明白。
  由于早先说好的一些约会,她离开了五天。等她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她很高兴。他以前是寂寞的;现在,他知道她使这屋子愉快了些。他亲切地和她打招呼。
  “瞧见你回来,真高兴,”他说。
  “真的吗?”她回问上一句。“我可不相信。”
  “为什么?”他问。
  “哦,从各方面看来,我觉得你不很喜欢女人。”
  “我不喜欢吗!”
  “唔,我想是的,”她回答。
  她穿着一件灰绿色软缎的衣服,非常妩媚。他注意到她的颈子很美,头发秀丽地一圈圈披在颈子后边,鼻子端正,由于鼻孔很薄,所以显得有点儿敏感。他跟着她走进书房去;他们走到外面门廊上。一会儿工夫,他回进房来——已经十点钟了——她也回进来。戴维斯上自己房间去了;希伯黛尔太太也回到她的房间里去。
  “我想还是看书吧,”他随意地说。
  “干吗做那样的事?”她玩笑着说。“可以做别的事情的时候,绝对别去看书。”
  “我可以做什么别的事情呢?”
  “哦,许多事情。打牌,算命,看手相,喝啤酒——”她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他走到靠近窗口他喜欢坐的那张椅子那儿,这张椅子跟沿窗的长椅并排放着。她走过来,躺在长椅上。
  “劳你驾,给我把枕头放放好,可以吗?”她问。
  “当然可以,”他说。
  他拿了一只枕头,抬起她的头来,因为她连动都懒得动。
  “这够了吗?”他问。
  “再来一只。”
  他把手放在第一只枕头下,抬起它来。她抓住他那只空着的手,抬起身。当她抓住他手的时候,她紧握住了它,离奇、兴奋地大笑起来。突然,他明白了她所做的一切的用意。他丢下正拿着的枕头,盯视着她。她松开手,向后靠下,有气无力地微笑着。他先抓住她的左手,然后又抓住她的右手,在她身旁坐下。一刹那后,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弯下身来,和她接吻。她两只胳膊紧紧地缠住他的脖子,把他抱紧些,然后直盯着他的眼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爱我,是吗?”他问。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这样,”她叹息着说,又把他紧紧搂向自己。
  第二十三章
  卡萝塔·威尔逊模样很好,感情热切,为人狡黠精细,简直可以应付任何局面。她存心着手来赢得尤金,因为他吸引着她,还因为他原先很冷淡,把她的自负和自爱的情绪都激起来了。不过她喜欢他,喜欢他的每一个特点,并且象孩子对一件新玩意儿那样,很自负自己的成功,当他终于用一只胳膊搂住她腰的时候,她全身炽热、震荡地激动起来,而等她来接近他的时候,她是带着一种狂热的情感渴望他来和自己温存的。她扑向他,炽烈地吻了他几十次,低声说着她的欲望和情感。尤金这会儿既然是在觉醒了的热情中看着她,自然认为自己从没有见过比她更可爱的人了。那时,他忘却了佛黎妲,安琪拉,他的寂寞,以及他自以为正在细心克己地工作来恢复健康的这件事,尽情地去享受一下这种情境。
  卡萝塔殷勤款洽,从不厌倦。等她发觉他果真喜欢她(或是认为他果真喜欢她)以后,她就生活在热情与恋爱的气氛里了。只要可能的话,她无时无刻不跟尤金呆在一块儿,或是想念着他。她到处暗等着他,利用种种手段,给予他一切所能获得的机会。她把母亲和堂兄的行动推测得丝毫不差——可以确切地说出他们在哪儿,可能要呆多少时候,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某一扇门或是某一地点。她的脚步没有一点儿声音,举动和目光都富有意义,很能传情。有一个多月,她领着尤金经过了种种危险的境地,拥抱着他直到可能的最后一刹那,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候、最料想不到的情况里,寂静而迅速地吻他。她的疲惫郁闷的神情,淡漠的外表,全消失了;她很活泼——除去在别人面前的时候。那时候,她保持着原先的那种态度,甚至还加强了,因为她决心在母亲和堂兄的眼前张上一幅黑幔。暂时,她非常成功,因为她向母亲撒下了弥天大谎,装着认为尤金很好,不过就世故人情讲,稍许迟钝一点儿。“他可能是个好艺术家,”她说,“但是他并不一定讨女人欢喜。他连最起码的殷勤献媚都不懂。”
  希伯黛尔太太十分高兴。至少这儿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她怕卡萝塔,怕尤金,但是她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当着她面,一切似乎非常拘谨,有时几乎是疏远的。她不愿意向女儿说,既然尤金在这儿,她不应该回娘家来;也不愿意叫他搬走。卡萝塔说她相当喜欢他,不过这算不了什么。随便哪一个结了婚的妇女都可以这么说。可是在她眼皮底下,却进行着最伤风败俗的勾当。如果她知道浴室、卡萝塔的房间和尤金的房间是给怎样使用着的话,她准会大吃一惊的。当他们刚不受到监视的时候,他们立刻就呆在一块儿了。
  尤金对工作变得很冷淡。他先前已经开始欣赏它了,因为他把它看作一种对自己有益的体操,并且觉得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步伐来恢复健康的话,他可以不必无限期地工作下去。现在,他从这情形一变而对工作感到厌倦,对自己不得不花在工作上的时间感到郁郁不乐。卡萝塔可以使用一辆汽车,她自己也租得起一辆。她开始提议他某一时间在某一地方跟她晤面,乘车兜兜;这弄得他常常不去工作。
  “你用不着每天工作,是吗?”一个星期日下午,当他们单独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问他。辛柏逊和希伯黛尔太太出外散步去了,他们在二层楼上她的房间里。母亲的房间在三层楼上。
  “我用不着,”他说,“如果我丢掉他们付给我的钱都不在乎的话。一小时一毛五,我需要这个。你得记住,我不是在干着我的正当职业。”
  “嗐,别提啦,”她说。“一小时一毛五算得了什么?我给你十倍的钱,来跟着我。”
  “不,你不可以这样,”他说。“你不可以给我钱。在那样的基础上,我们随便怎样也不成的。”
  “唉,尤金,瞧你怎么说话。你干吗不要呢?”她说。“我有不少钱——至少比你现在所有的多得多。这样花和那样花还不是一样。随便怎么说,反正不会好好用掉的——那就是说不会为什么特殊的用途。你干吗不拿些呢?你可以还给我的。”
  “我不做这种事,”尤金说。“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随便怎样也不成的。我宁愿去工作。不过这没有问题。我或许可以卖掉一张画。我天天都盼望有画卖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要你明儿跟我一块儿坐汽车出去兜兜。妈要上布鲁克林她姐姐爱娜家去。你的工场有电话吗?”
  “当然有。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别打电话上那儿找我。”
  “打一次不会有什么妨碍。”
  “呃,或许不会有。不过我们最好别那样,至少别常打。
  那些人挺严格。他们不得不那样。”
  “我知道,”卡萝塔说。“我不会常打的。我只不过这样想想罢了。我会让你知道的。你知道通过山顶那儿的那条沿河的大路吗?”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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