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44章

  “并不喜欢!”安琪拉冷笑着说,突然一下发作起来。“并不喜欢!看起来仿佛你是真不喜欢,一个叫你‘亲爱的孩子’和‘阿多尼斯’,另一个说但愿她已经死了。你很需要点儿时候才能叫人家相信你并不喜欢。而且那时候,我还在黑森林等待,渴望你来;你倒上山去向另外一个女人求爱。啊,我知道你多么喜欢。你可以把我留在那儿伤心、等待,而你倒跑上山去跟另外一个女人逍遥自在,这就足够表示你多么喜欢了。‘亲爱的尤——,’‘亲爱的宝贝’,‘阿多尼斯’!这就表示你多么喜欢了,对吗!”
  尤金无可奈何地瞪眼向前望着。她的尖刻和忿怒使他惊诧、气恼。他不知道她会这样大发雷霆,象那会儿表现在她脸上和话里的那样,可是他知道她是很有理由的。不过干吗这样狠呢——几乎有点儿蛮横了?他人不舒服。她就不体谅他了吗?
  “我告诉你并不象你以为的那么不好,”他倔强地说,开始显出一丝发火和反抗的神气。“我那会儿还没有结婚。我当时是喜欢克李斯蒂娜·钱宁;我是喜欢璐碧·堪尼。这有什么呢?我现在没有办法来补救。我对这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要我说什么呢?你要我做点儿什么呢?”
  “啊,”安琪拉抽抽噎噎地哭着说,立刻把无可奈何的、愤怒责备的口吻改变成恳求的、痛苦自怜的口吻。“你竟然站在这儿向我说‘这有什么呢?’这有什么!这有什么!你该说什么?你想想你应当说点儿什么?我还以为你是那样可敬重的、那样诚实可靠的!哦,如果我早知道的话!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早该投水死掉,也不要活着来知道人家不爱我了。嗳呀,嗳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以怎样!”
  “但是我是爱你的,”尤金安慰地、坚决地说,他急于想讲点儿什么或是做点儿什么,好使这场可怕的风暴平息下去。他想不出自己怎么会那样愚蠢,竟然把这些信随便乱丢。啊呀!他把这弄得多么乱七八糟啊!假如他把这些信稳稳妥妥地放在别处,或是把它们毁掉,那多么好。不过他还是想留着克李斯蒂娜的信;她的信写得太美啦。
  “是的,你爱我!”安琪拉发怒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多么爱我。这些信就显示出来啦,嗳呀,嗳呀!但愿我已经死了。”
  “听我说,安琪拉,”尤金竭力说,“我知道这些信看起来很不好。我是向堪尼小姐和克李斯蒂娜·钱宁求过爱,但是你瞧,我并不挺喜欢她们,没有和她们哪一个结婚。如果我当真喜欢她们,我早就结婚啦。我喜欢你。随你信不信。我和你结了婚。我干吗和你结婚呢?肯回答我这个问题吗?我并不是非和你结婚不可。我干吗和你结婚呢?当然因为我爱你。我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呢?”
  “因为你娶不着克李斯蒂娜·钱宁,”安琪拉愤怒地怒喝着,她具有根据一个事实推论出另一个事实的那种直觉,“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能够娶她,你早就娶啦。我知道的。她信上就表示出来了。”
  “她的信可没有表示那样的事,”尤金怒恼地回答。“我娶不着她吗?我可以娶到她,挺容易的。我不要她。如果我要她,我早就娶啦——这我可以跟你打赌。”
  他厌恶自己这样撒谎,但是目前,他觉得不得不这么做。他不喜欢做一个被抛弃了的情人。他多少有点儿认为,如果他果真尽力,他是可以和克李斯蒂娜结婚的。
  “不管怎样,”他说,“我不跟你争论这一点。我并没有娶她,你瞧;我也没有娶璐碧·堪尼。嗐,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过我知道。我以前喜欢她们,但是我并没有娶她们。我反而娶了你。在这一点上,我该算不错吧。我娶你,我想是因为我爱你。这非常清楚,是吗?”他一半要自己也相信过去他是爱她的——多少是这样。
  “是的,我瞧出来你多么爱我,”安琪拉坚决地说,一面考虑着他所坚持的,而理智上也很难驳倒的这个古怪的事实。
  “你娶我,因为你脱不了身,这就是为什么。嗳,我知道。你并不要娶我。这是显而易见的。你要娶别人。哦,天哪,天哪!”
  “嗳,你怎么这样说!”尤金傲慢不逊地回答。“娶别人!我要娶谁?如果我要娶的话,我早可以娶过几次了。我不要跟她们结婚,就是这么回事。随你信不信。我要娶你,我就娶了。我可不认为你有权站在这儿这样争吵。你所说的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你知道。”
  安琪拉进一步考虑着他的这套论点。他娶了她!为了什么呢?他或许喜欢过克李斯蒂娜和璐碧,但是他一准也喜欢她。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里边还有点儿什么——除去单纯想欺骗她以外,还有点儿什么。或许,他稍许还喜欢她。随便怎么说,跟他争辩显然闹不出大名堂来——他变得倔强起来,分辩、争吵。她以前没有看见过他这样。
  “哦!”她哭泣着,从这个为难的辩理的境地里,躲避到比较安全、比较自在的不合理地流泪的境地里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她受到恶劣的对待,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的生活是一场失败,可是虽然这样,他总还有点儿叫人喜欢的地方。当他站在那儿,茫然地四下张望,一会儿傲慢,一会儿恳求的时候,她禁不住看出来他可不是一无可取。他只是在这一点上很软弱。他爱俏丽的女人。她们也老想来勾引他。这大概也不能完全怪他。如果他果真很后悔,或许可以让这件事过去。这件事并不能获得原谅。她决不能原谅他这样欺骗她。她对他的理想已经毫无希望地粉碎了——不过她或许可以试着跟他一块儿生活下去。
  “安琪拉!”他说。那会儿,她还在哭泣,他觉得应当向她道歉。“你相信我吗?你原谅我吗?我不喜欢听见你这样哭。说我没有做什么,是没有用的。实际上,我说什么干脆都没有用。你不相信我。我也不要你相信;不过我挺难受。你相信吗?你原谅我吗?”
  安琪拉好奇地听着他这一席话,她的思想翻来复去地转着,因为她同时对他感到绝望、惋惜、怨恨、嗔怒,同情,渴望保持自己的身分,渴望取得并保有他的爱情,渴望惩罚他,渴望做上百件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哦,如果他从没有做过这件事,那可多么好!而且他还在不舒服呢。他需要她的怜惜。
  “你原谅我吗,安琪拉?”他柔声地央告着,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我决不再做那样的事了。你相信我吗?嗳,来。
  别哭啦,好吗?”
  安琪拉踌躇了一会儿,伤心地游移不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说。或许他不会再背着她做什么坏事了。据她知道,直到那会儿,他都没有。不过这总是个可怕的发现。突然,由于他巧妙地站到了一个适当的地位上,由于她自己也厌倦了争吵、哭泣,还由于她渴望怜惜,她终于让自己给他拉进了怀抱里,头伏到了他的肩上;在那儿,她哭得比早先更厉害。尤金那时候觉得非常伤心。他真替她难受。这是不对的。他应该自己感到惭愧。他决不应当做出那样的事来的。
  “很对不住,”他低声说,“真对不住。你原谅我吗?”
  “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想!”停了一会儿,安琪拉呜咽着说。
  “千万请你原谅我,安琪拉,”他竭力央告着,同时带着询问的神气搂住她。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央告和情感上的撩拨,直到后来,安琪拉完全疲惫了,终于说了声是。尤金的神经给这次冲突弄得疲惫已极。他面色灰白、精疲力竭、心神恍惚。他想着,要是有许多次这样的吵闹,那他就要发疯啦;不过就连这会儿,他还不得不下工夫温存爱抚一番。使她恢复到平日的那样,这可不很容易。这种温存敷衍真是一件讨厌的事,他想着。它似乎给他招来了各种痛苦;安琪拉又非常妒嫉。天呀!当她给激起来的时候,她的性情多么暴躁、凶狠、爱吵爱闹啊!他以前从没有料到会这样。当她这样的时候,他怎么能当真爱她呢?他怎么能同情她呢?他回想起她怎么讥诮他——她怎么拿克李斯蒂娜的抛弃他来笑话他。他疲乏厌倦、受了刺激、渴望休息和睡眠;但是现在,他必须多多温存亲热一番。他抚爱她。渐渐地,她心境稍许好点儿,但是就连那会儿,他都没有真正获得谅解。他只是被她知道得更清楚些。她也并不是当真又快活了,只是有了希望——并且留神注意。
  第十二章
  春天、夏天和秋天来过又去了。尤金和安琪拉先到了亚历山大,然后又到了黑森林。在尤金患着神经衰弱,被迫离开纽约的时候,他失去了他在艺术方面的努力所获得的一些最好的果实,他原可以常出去的,因为查理先生和许多别人都对他感觉兴趣,准备有意思地好好款待他一下。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坏,对谁都显得没有意思。他病势很重,老爱谈忧郁的事,非常伤感地看待人生,并且认为人们一般都是邪恶的。欲念、狡诈、自私、妒嫉、虚伪、毁谤、憎恨、盗窃、奸淫、谋杀、痴呆、癫狂、愚蠢——这一切和死亡腐朽占有着他的思想。四处都没有光明。只有邪恶和死亡的大风暴。这些想头加上跟安琪拉的淘气、自己的不能工作、婚姻上犯了错误的感觉、以及怕自己死亡或是发疯的恐惧心理,使他过了一个可怕而痛苦的寒冬。
  等最初的暴风雨般情绪过去以后,安琪拉的态度倒是充满了同情的,不过里面却含有一丝责难的意味。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答应忘掉它,但是尤金始终觉得她并没有当真忘掉,还在暗地里责备他,而且在寻找这种软弱的新表现,期待着这些,留神提防着这些。
  亚历山大的春光在他们抵达后不久就展开了。这对尤金多少是一种慰藉的源泉。他决定目前暂时放弃工作,放弃上伦敦或上芝加哥去的念头,只是休息。或许,他的确是倦了。可是他并不觉得是那样。他不能睡,不能工作,然而他觉得自己是够活泼的。他难受,只是因为他不能工作。但是他还是打定主意竭力闲散一番。或许,这会帮助他恢复他那精妙的艺术。同时,他不停地想着自己失去了的光阴,惦记着的名流和没见着的地方。哦,伦敦,伦敦!如果他可以去画它,那就好啦。
  老威特拉夫妇瞧见儿子又回来和他们团聚,心里非常高兴。他们生来是朴实、正派的人,不明白儿子的身体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委顿。
  “从金尼生下来,我就没有瞧见过他这样精神不振,”老威特拉在尤金初到的那天向妻子说。“他眼睛那样地凹下去。
  你想想看,他到底是什么不舒服了?”
  “我怎么知道呢?”妻子回答,她也为孩子的情形烦心。
  “我想他是太辛苦啦,就是这么回事。休息一阵子后,他或许会好起来的。别露出来你觉得他没有精神。装着仿佛你觉得他挺好。你觉得他媳妇怎样?”
  “她倒似乎是个挺好的小媳妇,”威特拉回答。“她的确专心一致地爱护他。我从没有想到尤金会娶个这样的女人,不过这是他的事。我想别人或许也认为我决不会娶个你这样的人,”他玩笑地加上一句。
  “是的,你犯了个大错误,”妻子也玩笑地回上一句。“你很费了一番劲儿才办到的。”
  “我还年轻!我还年轻!你要记住这一点,”威特拉反驳。
  “那时候,我还不大懂事。”
  “你现在似乎也还不大懂事,”她回答,“对吗?”
  他笑了,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拍。“嗨,随便怎样,我总得尽量来把生活过好,对吗?现在已经太迟啦。”
  “的确是的,”他妻子回答。
  尤金和安琪拉给安顿在二层楼上他的老房间里,朝外看得见院子里一片幽美的景致和街道拐弯的地方。他们安定下来,准备消磨几个月宁静的日子,象威特拉老两口儿所希望的那样。尤金发觉自己又回到亚历山大来了;他朝外望着自己生长的地方,宁静的四周,树木、草地、吊床,于是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自从他离开以后,吊床已经换过几次了,不过仍旧挂在老地方。想到那些小湖和环着镇市蜿蜒的那条小河,他就感到一种安慰。现在,他可以去钓鱼和划船了。四处还有些很有意思的小路。第一星期,他开始去钓鱼来消遣消遣,不过天气还有点儿冷,于是他决定暂时只去散步。
  这样的日子通常很快就变得单调了。对于一个尤金这种性格的人,亚历山大很少有什么使他赏心悦目的地方。在他到过伦敦、巴黎、芝加哥和纽约之后,家乡的冷冷清清的街道简直是个笑话。他去《呼吁日报》馆看了一下,可是约纳斯·李尔和卡勒·威廉兹都离开了,前一个上圣路易去了;后一个到了布鲁明屯。姐夫的父亲老卞雅明·柏哲斯,除了在年龄方面外,别的没有什么改变。他告诉尤金,他想在下一次竞选运动中竞选国会议员——共和党组织会支持他的。他的儿子亨利,茜尔薇亚的丈夫,在当地银行里当了会计。他和以前一样耐心地埋头工作,星期日上教堂去,偶尔为公事上芝加哥去一趟,跟农场主和商人接洽小额贷款。他仔细地阅读国内几份银行月刊,经济方面似乎混得很不错。茜尔薇亚简直不大多提他混得怎样。她跟他生活了十一年以后,不知怎么也变得象他一样,口风非常紧了。尤金禁不住对这个人的乏味的、圆滑的精细作风感到好笑,虽然他非常年轻。他那样沉默、那样保守、那样一心一意地注意着构成一种照例很顺当的生活的一切小事。象一个造家具的木匠一样,他只忙着镶嵌可以凑成那个完美整体的小木块。
  威特拉太太很勉强地答应让安琪拉来分担一部分家务。安琪拉喜欢工作,尽力操劳。早餐以后,威特拉太太洗碟子的时候,她总拾掇房间。当她觉得不碍事的时候,她总特地给尤金做点儿馅饼和蛋糕。她一举一动都竭力端庄,好讨威特拉太太的欢喜。她并不多么看重威特拉家。这个家并不比她自己的家好多少——几乎还赶不上。不过随便怎样,这总是尤金的诞生地,为了这点理由,它就很出色。可是在尤金的母亲和她之间,对生活的性质和方式,看法上还是稍许有点儿差别。威特拉太太的人生观比安琪拉的宽和些、亲切些。她对事情喜欢听其自然,不多操心,而安琪拉却生性喜欢担心、忧虑。她们俩有一个很合乎人情的共同弱点——她们不能跟随便哪个别人一块儿做随便什么事。每个人都宁愿把一切要做的做掉,而不愿意分点儿给别人。不过她们俩为了尤金,为了家里经常的和睦,都那样急切地想和和气气,所以很少有意见不合的机会,因为两个人都不是不够圆通的。可是空气里却暗含着那么一丝有点儿什么隔阂的意味——威特拉太太觉得安琪拉有点儿孤僻、自私;安琪拉觉得威特拉太太稍许有点儿沉默寡言、胆怯或是冷淡。但是表面上,一切都是平静可喜的,双方都常说:“让我来,好吗?”和“千万请你怎样怎样”。威特拉太太因为年纪大些,当然更沉稳些;
  她保持着家主妇的尊严与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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