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38章

  尤金怕这幅画没有象他希望的那样打动他,于是赶快把它挪开,从靠墙放着的用绿帘子遮着的一堆画里,拿起了第二幅,就是三个火车头并排进入大货运场的那一幅。车头的浓烟象高大灰白的羽毛似的直喷上潮湿、阴冷的高空,灰黑的云层使天空显得低沉,红、黄、蓝三色的车厢停在阴湿的黑暗里,因为正在下雨。你瞧着时,都可以感觉到寒冷、阴湿的蒙蒙细雨浸湿了的车轨,以及“扳轨闸”的单调乏味了。前面有个孤零零的闸手,扳起一个红信号。他很黑,显然是给雨淋湿了。
  “一幅色彩阴暗、调和的作品,”查理先生简括地说。
  随后,尤金很快地把画全都拿出来,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尤金一幅接一幅地摊在他的面前,放上一会儿,又换上一幅。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并没有很快就高昂起来,因为查理先生始终是很冷淡的,不过他禁不住要夸奖《散场》,一幅极力渲染人们在夜晚耀眼的灯光下那种不可思议和忙乱的神情的作品。他发觉尤金几乎画遍了都市生活中所谓戏剧化的景象的每一面,以及许多直到他画出以前,似乎都并不戏剧化的地方——清晨三点钟,百老汇的空虚的峡谷①;清晨四点钟,一长行送牛奶的大车,摇晃着古怪的提灯,从码头上驶来;一行直冲向前的救火车,引擎冒着烟,人们奔来,大张着嘴,瞪眼望着;一群彬彬有礼的社会名流从歌剧院里散了出来;排队买面包的行列;一个意大利孩子在一条拥挤的下西区街道上,从胳膊上挂的一只篮子里把鸽子扔向天空。他画的一切似乎都有浪漫的气氛和美感,可是情景却是逼真的,而且多半是严酷的、丑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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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百老汇的空虚的峡谷,百老汇两旁都是高楼大厦,所以比作峡谷。
  “恭喜您,威特拉先生,”查理先生终于说话了;他给这个人的才能激动起来,觉得不用再谨慎了。“我觉得这是很美妙的作品,比印出来的强劲有力得多,既生动,又逼真。我很怀疑您是不是能凭这些画挣点儿钱。在这儿,本国艺术作品销路很小。在欧洲就可以好一点儿。它们·应·当卖得掉,不过那是另一件事。最好的东西往往并不容易卖掉。它需要时间。不过我总尽我的力量。我在四月初接受这些画作两星期的展览,不要您任何费用。”(尤金吃了一惊)“我要拿这些画唤起那些懂行的人的注意。我要向那些买画的人去说说。我向您保证,这样做是光荣的。我认为您是位艺术家,不论就这个词儿的哪种意义讲——我可以说,是位大艺术家。如果您稳健小心、自己保重,您应当有前途的,大有前途。到时候,我会叫人来拿这些画的。”
  尤金对他这一番话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不十分明白欧洲人的这种严肃认真的工作方法,这种对于天才人物的赏识。这种话怎么就这么轻松而诚恳地正式表达出来了。查理先生可没有说一句假话。这是他生平难得有的一个满意的时刻,因为这时,他可以向一个等待时机、不受人注意的天才人物保证取得世界的尊重和赞许。他站在那儿,等着听听尤金怎么说法,但是尤金只是兴奋得灰白的皮肤上泛起了红晕。
  “我很高兴,”他终于用他那相当普通的、随便的美国方式说了出来。“我认为这些还不错,不过我拿不准。我很感激您。”
  “您用不着感激我,”查理先生说,他现在稍许改变了点儿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您可以恭喜您自己——您的艺术。我已经说过我觉得很荣幸。我们要好好地来陈列一下。您没有框子吗?呃,没有关系,我把框子借给您。”
  他笑笑,和尤金握握手,又向安琪拉祝贺了一番。她带着惊奇和不断增长的得意听着这番话。尽管尤金态度镇定,她却看得出来他所感到的焦急,以及他在这次会面的结果上所建立起来的大希望。查理先生开头的态度欺骗了她。她觉得他干脆就并不怎么注意,尤金会失望的。这会儿,等这个突然的赞许说出来时,她简直不知道对这该怎么看法。她望着尤金,瞧见他不仅被安慰的感觉,并且被得意和快乐的情绪异常地激动起来了。他的灰白、阴沉的脸上都显出了这份激动。看见这个忧虑的重担从她那样心爱的人身上移去,真使安琪拉把握不住了。她不禁伤感起来。这会儿,当查理先生转向她的时候,眼泪竟涌上了她的眼睛。
  “别哭,威特拉太太,”他瞧见这情形,庄重地说。“您应该为您先生得意。他是个大艺术家。您应当好好照顾他。”
  “哦,我太高兴啦,”安琪拉半哭半笑地说,“我没有办法不这样。”
  她走到尤金站的地方,把脸靠在他的上衣上。尤金用胳膊轻轻地搂住她,同情地微笑着。查理先生也笑了,他对自己的话所起的影响感到非常得意。“你们两位都应该觉得很高兴,”他说。
  “小安琪拉!”尤金心里想着。这真是你的好妻子,你的好太太。丈夫的成功对她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她自己没有生活——除了他和他的幸运以外,她就一无所有。
  查理先生笑笑。“唔,我这会儿要走了,”他最后说。“到时候,我就派人来取画。你们两位一定得来和我吃顿饭。我改天再通知你们。”
  他说了许多表示好意的话,鞠了一躬,走出去了。然后,安琪拉和尤金面对面望着。
  “哦,好极了吧,亲爱的人儿,”她格格格地半笑半哭着说。(她打结婚第一天起,就开始叫他“亲爱的人儿”。)“我的尤金是位大艺术家。他说这是挺大的光荣!这不好透了吗?现在,不用多久,全世界就都会知道了。这不妙吗!哦,亲爱的,我真得意。”她高兴得了不得,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尤金亲热地吻她。不过他心里倒没大想着她,只想着凯尔涅商行——他们的大陈列室,这二十七到三十幅了不起的画放在金边镜框里的神气;来看的观众;报纸上的评论;赞许的声音。现在,他在艺术界所有的朋友都会知道,他被认为是一位大艺术家了;他就要有机会以同等的地位跟萨金特和惠斯勒那样的人交朋友,如果他遇到他们的话。世界老远的地方都会听说到他。他的名声可以传遍天涯海角。
  停了一会儿,他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心里回想到亚历山大、印刷铺、芝加哥的人人家具公司、美术学生联合会、《地球报》。的确,他可真走了不少弯路。
  “嗐!”他最后简单地喊着说。“斯迈特和麦克休听到这消息准会高兴的。我得去告诉他们。”
  第七章
  接下来在四月里举行的展览会,是一件降临到幸运者头上的事情——它在全世界的眼前,把感情、情绪、智慧和理解力完完全全地呈现出来。我们大伙都有情感,可是却缺乏能力来自我表达。真个的,不管谁的工作和行动多少都能表达出个性,不过那是另一回事。大部分人的生活都不能在任何特定的时候拿出来公开加以鉴定。在任何特定的地方,我们并不能简单地看出来,一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些什么。连艺术家在明显的艺术形式帮助下,也并不一定有(或常有)机会来集中公开地表达一下。有些人是非常幸运的——可是许多人并不是这样。尤金知道命运正在把恩惠倾注到自己身上来。
  时候到来了,查理先生非常殷勤地派人来取了画,安排好了所有的细节。他跟尤金一块儿决定,为了布局的雄浑和色泽的调和,黑镜框最好。准备张挂这些画的那间主要陈列室,是在底层,墙壁四面全密密地覆着红天鹅绒。衬着这个背景,各幅画都鲜明地显露出来。在张挂的时候,尤金跟安琪拉、斯迈特和麦克休,萧梅雅和别人全去看了看陈列室。他早就通知了瑙玛·惠特摩;至于米莉安·芬奇,直到惠勒有时间去告诉她之前,他都没有通知她。这又使她感到怨恨,因为对这件事,跟对他的结婚一样,她觉得他是故意怠慢她。
  梦想终于实现了——一间四十英尺长十八英尺阔的房间,满覆着深红色的天鹅绒,由复光灯照射出一道柔和、闪亮的光线;在这里面,尤金画里的豪放气质和真实性完全显现出来了——几乎跟生活一样活泼旺盛。对于有些人,对于那些不能清楚、直接地看到生活,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才看到的人,他的画似乎更有力量。
  因为这个缘故,尤金的画展对于大多数前去参观的人,都是一件惊奇的事。它涉及他们平时只随意瞥上一眼的生活片面。这些东西,由于普通、习见,所以都被认为是在艺术范围之外的。有一幅画尤其说明了这一点。它画的是一个高大、笨拙、丑陋的黑人,一个完全象动物的人,耳朵肥大、张开,嘴唇厚实,鼻子扁平,颧骨凸出,浑身都表现出蛮悍的力量和对污秽、寒冷的淡漠。他正站在一条普通、平凡的东区街道上。时间显然是一月或二月的一个清晨。他是赶垃圾车的,而这幅画所画的正是他举起一大桶杂乱的灰烬、废纸、垃圾走到那辆难看的铁车子面前的时候。他的手极大,戴着一副用皮补缀的红色毛线大手套——肮脏的、圆滚滚的、不方便的,人们会这么说。脑袋和耳朵用一条红法兰绒的围脖(或者不如说是一条布)裹着,在他那恶狠狠的下巴颏儿下边打了个结。前额、围脖等上面又罩有一顶褐色帆布便帽,有着垃圾车赶车的证章和号码。腰上系着一只装咖啡的大麻布袋;胳膊和腿显得仿佛穿着两三条裤子和两三件汗衫似的。他正懵然地朝着肮脏的街道望去,坚硬、干松的雪地上满是杂乱的铁罐、废纸、小片的污水和垃圾。灰尘——灰色的尘埃,从他翻倒过来的桶里飞扬起来。在他后面远远的,有一辆送牛奶的车子、几个行人、还有一个穿得单薄的小姑娘从一家熟菜铺里走出来;上面是模糊的小窗框的窗户,几扇百叶窗,有几条叶子折了,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在向外张望,显然是想看看天气到底冷不冷。
  尤金在揭发生活方面这样冷酷。他似乎尖刻而毫不体恤地渲染出他的细节来。象个监视奴隶的人鞭打奴隶那样,他一点儿不放松他那泼辣的笔触下的色调。“这样、这样、这样,”(他似乎说)“就是这样。”“你认为这怎样?这怎样?这怎样?”
  人们跑来,睁大眼睛观看。年轻的社交界妇女、艺术商、艺术评论家、对艺术感兴趣的文学家、几个音乐家,以及(因为报上特别提到这次展览)大批那种认为哪儿有什么可看的玩意儿就上哪儿去的人。这是一次很出色的两星期展览。米莉安·芬奇(虽然她从没有告诉尤金她去看过——她不愿意让他那样满意)、瑙玛·惠特摩、威廉·马克康奈尔、路易·第沙、欧文·奥凡曼、潘因忒·史东、文学艺术界的一般人士,全都来了。还有些尤金从没有见过的很有才具的艺术家。如果他碰巧看见本市的几个最有地位的社会领袖也来看他的画,他准会高兴得不得了。所有的观众都对他的雄浑强劲的笔调感到惊异,好奇地想知道他的个性,好奇地想知道这些画里有着什么样的动机、含意和观点。那些稍有修养、一无定见的人,注意着报纸,想看看艺术批评家对这次展览怎么说法——他们怎么评论它。因为作品强劲有力,凯尔涅商行的显赫和精明的鉴定,以及公众本能地、自发地大感兴趣这一点,所以大部分都是好评。一份和一家大出版社有关、并且代表那家出版社的保守倾向的艺术刊物,完全否认展览品有什么优点,挖苦说这个艺术家着重鄙俗的细节,仿佛认为它们有什么艺术价值似的。它否认他能够精确地绘画,否认他是个纯美的爱好者,并且指控他没有较高的理想,只想冷酷地画出冷酷的事物,来震惊一下当代的群众。
  “威特拉先生,”这个批评家说,“倘若被人称作美国的米勒①的话,无疑会感到很得意。这样鄙陋地夸张这个艺术家的艺术,大概会证明给他看他自己的优点。他错了。那位伟大的法国人是个热爱人类的人,精神上是个改革家,又是个绘画布局的名手。他一点儿没有这种庸俗的欲望,想用他画的作品来震惊和激怒人们。如果硬逼着我们把垃圾桶、火车头和累得不能动的公共马车的马匹当作艺术品的话,那请老天爷保佑我们吧。我们最好立刻转向平凡的照相术就成了。破旧的百叶窗,肮脏的人行道,冻得有点儿发僵的垃圾车赶车的,夸张的、过分着意绘出的警察,公寓里的丑婆子,穷人,乞丐,挂着广告牌溜街的——在尤金·威特拉看来,这就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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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勒(1814—1875),法国画家。
  尤金看到这篇文章后,吓得心头紧缩起来。骤然看来,它似乎是够确切的。他的艺术是庸俗的。可是另外有些人,象卢克·塞委拉斯,却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些画具有一种真正凄凉的意境,一种真正生动的意境,还有赋色的才能——并不带有照相的明暗,虽然根据当前的观点看来,可能是那样,可是却带有照相的较高超的精神意义;用生活的杂乱来揭发生活,用生活的卑鄙冷酷来预先指责生活,以便生活或可自行改善,这种才能;审美的才能——就连在耻辱、悲伤和堕落中都看得出美来;这个人的作品就是这样。显然,他是来自乡野、富有生气、可以做一件伟大工作的。这里没有畏怯、没有向传统低头、也不承认任何公认的方法。很可能,他并不知道公认的方法是什么。这更好。我们有了一种新方法。这使世界更丰富些。我们先前已经说过,威特拉先生或许得等待一下人们的鉴赏。的确,这些画不会很快就被人买去挂在客厅里。一般爱好艺术的人不会很爽快地就接受一种新东西。但是如果他坚持下去,如果他的艺术不辜负他,他的机会会来的。这错不了。他是个大艺术家。希望他活下去自觉地在自己的心灵里领悟到这一点。”
  当尤金看到这篇评论的时候,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想到说他是一种崇高的、超人的目的的媒介,就兴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要做个大艺术家,他要不辜负这样给予他的评价。他想到所有会看到这篇文章而记住他的作家、艺术家、音乐家和绘画的行家。很可能,从今往后,他有些画可以卖掉了。他将非常高兴地来献身于这种玩意儿——完全脱离为杂志画插画的那种工作。那种工作多么可笑,多么没有出息和无聊。从此以后,除非出于绝对需要,他就不再干它了。他们就会徒劳无功地跑来请求。他是个大艺术家了,就这个词儿的真正意义讲——一个大艺术家,置身在惠斯勒、萨金特、贝拉斯克斯①和忒涅当中。让那些朝生暮死、销路有限的杂志去它们的吧。他要为全世界创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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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贝拉斯克斯(1599—1660),西班牙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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