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36章

  他们这时过起的那种生活是够有意思的,虽然尤金对它还怀有可能失败的想头,因为他生性好忧虑,这在一个他那种气质的人身上是料想得到的。他通常努力工作的时候,总容易朝事情坏的一方面去想。他不得已娶了安琪拉;他在艺术界还没有稳定的关系,到那会儿每年还只挣两千多块钱;而他竟担负起加了一倍的衣、食、住、娱乐等费用的经济义务——他们的工作室比他跟斯迈特和麦克休合住的房间要多花三十块钱——这三件事叫他很发烦。请斯迈特和麦克休吃的那顿饭,比每星期的经常费用还多花掉大约八块钱。其他同样性质的宴会就要花掉同样多的钱,或许更多点儿。他偶尔还得陪安琪拉上戏院去。下一年秋天,除非另一个这样意外幸运的情况钻了出来,否则他们还需要布置一间新工作室。虽然安琪拉给自己备置了一份各色各样的有用的妆奁,她的衣服不会永远穿不尽的。在他们婚后不久,该买的零零碎碎的必需品就开始出现了。他渐渐看出来,如果他们要象他婚前那样自在,那样享受,他的收入就得再多些、再稳定些。
  这种思想所激起的精力,可不是没有结果的。拿一件事来说,他把东区那幅画的原本——《六点钟》——送到美国美术协会展览——这是一件他早可以做而没有做的事。
  安琪拉听尤金说过,美术协会是一个展出美术作品的地方,公众被邀请到那儿去,或是自己买入场券上那儿去看画。尤金虽然并不怎么重视这件事,可是有幅画被协会接受了,挂在显眼的地方,那就表示那张画精美可取。所有的画都是由艺术家组成的一个审查团来加以评定的。它决定画的取舍;如果取了,应当给那幅画一个荣誉的地位呢,还是应当把它挂在不很显眼的地方。挂在“显眼的地方”,就是把你的画放在下面的一排里。这一排光线极好,人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尤金初到纽约的前两年,认为自己实际上经验和名声都不够。前一年,他认为他要积聚起自己的全部作品来,举行一个他初次露面的画展;他认为美术协会是庸俗而退化的。他想着,直到那会儿,他所看见过的展览会都是充满了庸俗的、没有精神的作品。给列入那样一批作品里,也没有多大面子。现在,因为麦克休正在尝试着这么作,又因为他已经积聚了差不多足够在一家私人画廊里(他希望去联系一下)展览的作品,所以他急于想看看美国艺术界的标准团体对他的作品怎么个看法。他们可能会拒绝他。假如那样,那只证明他们不承认一种在艺术上跟一般方法和题材截然不同的作品是艺术。印象派,他知道,就是被这样置之不理的。将来,他们会接受他的。要是他被接受了,那只不过表示他们所知道的要比他认为他们所知道的强些。
  “我倒要试一下,”他说;“我倒想知道他们对我的作品怎么个看法。”
  那幅画照着他的计划送了出去。使他非常得意,它竟然被接受了,挂起来。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它并没有引起可以引起的那么大注意,然而它也不是没有受到一点赞扬。在展出的第一晚,诗人欧文·奥凡曼在协会大门口迎着他,热诚地祝贺他。“我记得在《真理》上看见过那幅画,”他说,“不过原本好多了。真是精品。你应当多画一些这种玩意儿。”
  “我是在画,”尤金回答。“我打算哪天举行一次个人画展。”
  安琪拉逛到一旁,去看一件雕刻。尤金把她唤过来,介绍了一番。
  “我刚在向您先生说,我多么喜欢他的画,”奥凡曼告诉她。
  安琪拉非常得意,她丈夫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他的画可以挂在这样一个大展览会上。在这儿,墙上挂满了她认为绝妙的油画,房间里挤满了重要、显赫的人士。在他们漫步走着的时候,尤金指给她看这个出名的艺术家、那个作家,几乎总是说,他们是很有才干的。他看见三、四个有名的收藏家、授予奖金的人和提倡艺术的人,并且告诉安琪拉他们是谁。还有许多出色的模特儿也在场。尤金或是从她们的名声、或是从朋友们私下的谈论中知道了她们,再不然就是直接认识她们——其中有珊尔玛·德丝蒙(她给尤金做过模特儿)、海达·安德逊、安拉·马格鲁德和瑙拉·马休孙。安琪拉对这些姑娘的外表和姿色很注意,多少有点被迷住了。她们的举动都带有一种个人的自由自在和大胆放肆的神气,这使她很惊奇。海达·安德逊外表很大胆,不过却非常漂亮。她的态度似乎是在批评一般普通的女人,认为她们冷淡而没有什么可取。她望着安琪拉跟尤金一块儿走,不知道她究竟是谁。
  “她真惹人注意,”安琪拉说,不知道尤金也认识她。
  “我跟她很熟,”他回答,“她是个模特儿。”
  正在这时,安德逊小姐为了回答尤金的招呼,对着他迷人地一笑。安琪拉的心凉了半截。
  伊丽莎白·斯坦因走了过去。他向她点点头。
  “她是谁?”安琪拉问。
  “她是个鼓吹社会主义的人,一个激进派人士,有时候在东区站在肥皂箱上发表演讲。”
  安琪拉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橙黄的皮肤,光滑的黑头发辫成平匀的发辫,覆在前额上,笔直、端正、细长的鼻子,匀称、鲜红的嘴唇和低低的前额,这一切显示出一个大胆而敏锐的心灵。安琪拉搞不明白她。她不明白一个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竟会做着尤金所说的那种事情,而她还有着一副大胆的、相当自由自在的神气呢。她想着尤金真认识一些古怪的人。他把她介绍给威廉·马克康奈尔、哈得逊·都拉(他还没有去看他们)、詹士·詹森、路易·第沙、利奥那德·培克和潘因忒·史东。
  除了一份报纸外,新闻界对尤金的画都一字没提,不过这一份报却在尤金和安琪拉的心里把一切全弥补了。这份报就是《太阳晚报》,一个评论艺术的最出色的刊物。对于这幅作品,它的结论是非常肯定的。那篇记载是这样的:
  展览会上,一位新画家尤金·威特拉有一幅油画,题名《六点钟》。它在明快、雄浑、协调、细节的忠实,以及由于缺乏较好的字眼儿只好称作精神的笼罩方面,简直是展出中最精华的作品。它被那些那么轻易地就在协会的展览会上获得地位的毫无魄力的、纤细的山水风景画围绕着,显得相当不协调,可是却一点儿也不因此减色。这位艺术家有一种真率的、不加修饰的、几乎是粗疏的新方法,可是他的画却似乎很清楚地表达出来,他所见到的和感到的。他可能需要等待一下——如果这不是一时的才华突露的话——可是他会出人头地的。这毫无问题。尤金·威特拉是个艺术家。
  尤金看了这篇评论,兴奋得了不得。这正是他自己要说的,如果他敢说的话。安琪拉也非常高兴。他们很想知道,说这段话的批评家是谁。他是怎么个神气?他一定是个真有见识的人。尤金想去拜访他一下。如果有一个人现在看得出他的才具,别人迟些时也会看出的。就为了这个原因——虽然这幅画后来并没有卖掉,又退回来,而且对于优点和价格又都一字不提——他才决定试着举行一次个人的画展。
  第五章
  成名的希望——多么长久的深思、多么激动的热忱、多么兴奋的努力,一切全都起于这个特别微妙的幻想!它现在还是差不多所有那些生气勃勃的心胸里的诱惑力——鬼火般的幻想。尤其在青年人的心胸里,它带着青春火焰般的甜蜜和芳香燃烧着。还有,最值得注意的,在名誉的阴影里,似乎有实质的本体——那些大人物投在世界上的深刻的、绮丽的幻象。看起来名誉所带来的宁静、荣华和恬适自满——那种在海上、陆上都决得不到的成就的魅力——似乎是可以取得的。名誉分享到清晨的美丽与清新。它里边有着玫瑰的芬芳、好缎子的柔和和青年面颊上的色泽。如果我们能在梦想着名誉的时候就成名,而不是在头发染上了灰白色,脸上生出了标明过去奋斗的皱纹,眼睛由于多年的紧张、渴盼和绝望而弄得厌倦了的时候,那多么好啊!在壮年就横跨世界;在爱和信念还富有朝气的时候,就饱受赞扬;在青春健康的时候,就感到青春和世上的热爱——这是什么样的梦想,纯洁的阳光和月光合成的梦想。晴空中太阳吻过了的一息雾气,水波上反映出的月光,清醒的智力所回忆起的美梦——这就是名誉在青春时期的情形;这在往后是决不会如此的。
  尤金的头脑里这会儿就是给这样一种幻象据有着。他看不清楚,为了他的努力,生活会给他带来点什么。他想到,如果他的画能够挂在第五街的一家画廊里,就象他在芝加哥看见布格罗的《维纳斯》①那样,由人们去观赏,就象他去看时那样——那对他就大可安慰、极其满意了。如果他能够画点东西,被纽约市美术馆买去,那末他就多少成了个第一流的人物,跟法国的柯罗②、杜比尼③和卢梭④并列,或是跟英国的透纳⑤、瓦茨⑥和密雷⑦并列了。他们是他最仰慕的艺术大师。他认为这些人似乎具有一些他所没有的东西,一种更精湛的技巧、一种对色调和性格更好的理解,以及一种对于生活里微妙精深的含意的感觉,这多少表现在他们的作品里。更多的经验、更开阔的视野、更丰富的情感——这些东西似乎就表现在这儿陈列着的这些伟大的画幅里,这使他自己稍许有点儿拿不准。只有《太阳晚报》的那篇评论坚定了他的信心,排除了所有失败的思想。他是一位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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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维纳斯》,法国画家布格罗所画的一幅油画。
  ②柯罗(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
  ③杜比尼(1817—1878),法国风景画家。
  ④卢梭(1812—1867),法国风景画家。
  ⑤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
  ⑥瓦茨(1817—1904),英国画家和雕塑家。
  ⑦密雷(1829—1896),英国画家。
  他将过去画的所有油画都聚拢来——一总大约有二十六幅:江景、街景、夜生活的景致等等——仔细看了一遍,把开头他只草草画出的细节补好,这里添一点色泽增加强度,那里渲染一下浓淡,最后,仔细考虑了一番可能的结果以后,便着手寻找一个愿意供给他地方,而就生意眼上讲,也乐意替他展出的画廊。
  尤金觉得自己的作品有点儿不成熟、有点儿草率——它们或许不够吸引人,因为他所画的都是工厂建筑,大平底船,拖轮,火车头,纯红、纯黄、纯黑的高架铁路;可是麦克休、都拉、斯迈特、芬奇小姐、克李斯蒂娜、《太阳晚报》、瑙玛·惠特摩,全称赞他的这些画,至少也称赞它们中的几幅。世界上不是对约翰·密雷爵士①所表现的那种典雅的美的形式与精神更感兴趣吗?人们不是喜欢罗塞蒂的《幸福的姑娘》②,而不爱看什么画出来的街景吗?他一直琢磨不定。在他成功的那一刻,当《太阳晚报》刚称赞过他的画之后,他对画里可能有缺点的疑虑又悄然而来。世界希望看到这种玩意儿吗?
  人们会买他的画吗?他有什么真正的价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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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密雷,即英国画家密雷,见前页注⑦。
  ②《幸福的姑娘》,英国诗人罗塞蒂所作的一首诗,出版于一八五〇年。
  “不,艺术家的心胸!”人们或许会回答,“并不比现在的任何一个其他的工作人员更有价值,也不差一点儿。照射在玉蜀黍上的阳光、辉映在姑娘们面颊上的晨曦、水面上的月光——这些东西有价值无价值,要看它们所吸引的是哪种心灵。别害怕。世界就是由梦想和梦想所带来的美合成的。”
  买卖古今名家艺术珍品的凯尔涅父子商行,座落在靠近二十八街的第五街上。它是市内数一数二的美术铺。凯尔涅商行橱窗里的画、他们那独步一时的陈列室里的展览品,以及他们的鉴定力所博得的公认,把艺术家和一般公众的注意力整整抓住了三十年。从尤金来到纽约以后,他就极感兴趣地注意着他们的展览。他偶尔看见这一流派或那一流派的一幅最惊人的画陈列在他们那堂皇的橱窗里,并且还听到艺术家常常相当热忱地品评着他们那儿的别的玩意儿。温司罗普画的印象派的第一幅杰作——在一阵倾泻的春雨里的一丛白杨——就在这爿铺子的橱窗里陈列过,它的笔法把尤金给迷住了。他在这儿见到大批奥布累·比耳斯雷①的颓废派②作品,爱勒③的银笔画,罗丹④的惊人的雕刻和陶洛⑤的立体的斯堪的纳维亚折衷派作品。这一家铺子和全世界各地的艺术界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意大利、西班牙、瑞士和瑞典最近成名的艺术家,跟英国、德国和法国较受公认的作品,在这儿几乎同样都可以得到及时的表现。凯尔涅商行是艺术鉴定家(就这个词的最确切的意义来讲);虽然这一家的德籍创办人多年前就去世了,可是他们的经营方法和鉴赏力却从来没有低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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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布累·比耳斯雷(1872—1898),英国钢笔画家。
  ②颓废派,十九世纪末起于法国的一个艺术流派,特别着重纤巧的风格。
  ③爱勒(1859—1927),法国艺术家。
  ④罗丹(1840—1917),法国雕塑家。
  ⑤陶洛(1847—1906),挪威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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