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27章

  接着,他读了达尔文①、赫胥黎②、丁道尔③、勒布克④——一连串的英国思想家的论著,他们明确地证实了别人发明的推论,可是却使他看清了大自然规律的美妙、形式,以及形状与思想的丰富,这使他相当吃惊。他还在读着——诗人、博物学家、论文家,可是他依然抑郁不快。生活除了种种漫无目的地移动着的黑暗力量外,压根儿就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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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达尔文(1809—1882),英国博物学家。
  ②赫胥黎(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
  ③丁道尔(1820—1893),英国物理学家。
  ④勒布克(1834—1913),英国博物学家。
  他把这种想法超然而独特地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上。想着美竟然灿烂上一会儿,然后就永远消失了,这似乎是可悲的。想到自己的一生竟然不过活上七十年,然后就不再存在了,这简直是可怕的。他和安琪拉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化学的亲和力——永远不会再遇见了。他和克李斯蒂娜,他和璐碧——他和任何人——他们一块儿所能享有的不过是几个快活的钟点,随后就来了那片大寂静,溶解、消灭,而他就永远不复存在了。这种想法使他难受,但是这种想法却使他更热切地要求生活,要求趁自己在这儿的时候,受人爱慕。假如能够有个可爱姑娘的胳膊安安稳稳地永远遮护住他,那可多么好!
  经过漫漫一长夜的旅行之后,他带着这种心情抵达了佛罗里赛。克李斯蒂娜有时候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所以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心情。她在车站迎接他,驾了一辆自己的讲究的二轮小马车来带他兜风。
  马车沿着松软的黄土路驶了出去。山间的露水依然浸润着土地,尘土濡湿,所以并不飞扬。树木的苍翠枝条低垂在路面上。幽美的景色到处可以看见。尤金吻了吻她,因为两旁并没有人。他一有机会就拨转她的头来接吻。
  “亏着这匹马挺驯服,否则我们会遭到什么意外的。你干吗这样郁郁不快?”她说。
  “我没有郁郁不快——我是这样吗?我新近想到许多事情——主要是想到你。”
  “我叫你不开心吗?”
  “从某个方面来说,是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先生?”她假装严肃地问。
  “你这么美、这么妙,而人生这么短促。”
  “你只有五十年好爱我,”她大笑,一面推算他的年龄。“哦,尤金,你是个多么好的孩子!——等一会儿,”她停了一刻又补上一句。同时在几棵树下把马勒住。“抓住这个,”她说,把缰绳递给了他。他抓住缰绳;她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嗳,你这傻小子,”她喊着说,“我爱你,爱你,爱你!从来没有一个象你这样的人。这对你有帮助吗?”她含笑地盯视着他的眼睛。
  “有,”他回答,“不过还不够。七十年是不够的。象现在这样的生活,多么久都是不够的。”
  “象现在这样,”她应和着,然后把缰绳拿过去。她也感觉到他所感觉到的,需要有永久的青春和永久的美,来保持着应有的情况,而这些东西是不会逗留的。
  第二十四章
  在山上度过的日子整整有十七天。在这时期里,尤金跟克李斯蒂娜一起,精神上达到了一种古怪的高昂的程度,跟他以前的任何经历完全不同。第一,他从来没有结识过一个象克李斯蒂娜这样的姑娘,姿色这么妩媚,体格这么丰满,理智这么敏锐,细微的艺术直觉又这么充沛。她很快就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她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对他又非常有挑逗性。生活的奥秘充分地搅扰着她的心,正和搅扰着他的一样。她常常想到人体的微妙、它的神秘的情绪,以及它的有意识的和下意识的活动与关系。热情、欲念、生活所必需的一切,就象一张纤细的花毡一样,供她去深思默想。她可没有时间坐下来有系统地归纳一下自己的思想;她也不想把它写出来——但是她从情绪里,从歌唱里流露出了她所感到的美丽而感伤的事物。有时候,她可以用一种微妙的、抑郁的声调来谈话,虽然她青春的血液里有着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所以她并不畏惧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也不怕大自然对于她这种小物质(她这样称呼自己)到了该溶解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我们留不住时光,也逃不了时光的改变,”她总引用这句话说给尤金听;他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他住的旅馆比他以前所住过的任何一家都豪华些。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也从来没觉得应该痛快地花一下。他住的房间——为了照顾到克李斯蒂娜的看法——是一间最好的。他接受克李斯蒂娜的提议,邀请她、她母亲和哥哥来吃了几顿饭;家里其余的人还没有到达。为了礼尚往来,他们也邀他到平房那儿去吃早饭、午饭和晚饭。
  他一到达此地后,克李斯蒂娜就表现出她早已计划好尽可能跟他单独呆在一块儿,因为她提议他们上高山、厚颜山和烟囱山——四周的三座山——去远足。她知道七英里路、十英里路、十五英里路外的一些很好的旅馆,可以乘火车上那儿去,再不然就乘马车去,在月光下归来。她在丛林密树里选择了两三个幽静的地点,在那儿,林木间有一些小片的草地,在这些草地上,他们挂起一个吊床,把诗集散放在四周,坐下来享受谈话和调笑的乐趣。
  在这种友情的影响下,在晴朗的天空下,六月中旬,克李斯蒂娜终于顺从了尤金,跟他发生了一种他从未梦想到可能发生的关系。他们逐步经过了求爱时期的一切微妙阶段。他们开始谈论热情和情感的性质,把一种信念撇开,认为那是没有道理的。那种信念就是:在最亲密的关系里,并没有什么内在的邪恶。最后,克李斯蒂娜坦白地说:
  “我可不要结婚。结婚我是没有份的——至少在我完全成功之前,是没有份的。我宁愿等待——希望我能够既得着你,又保持着独身。”
  “你干吗要把自己献给我呢?”尤金好奇地问。
  “我并不知道我想要这样。单有了你的爱,我就满足了——假如你也满意的话。我是想要使你快乐。我想把你所要的随便什么都给你。”
  “古怪的姑娘,”她的情人这么说,一面用手抚摸着她的高高的前额。“我不明白你,克李斯蒂娜。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你干吗要这样?倘使最糟的情况发生了,你只有损失。”
  “哦,不,”她笑笑。“到那会儿,我就嫁给你。”
  “但是你毫不犹疑地就这么做,就因为你爱我,就因为你要我快乐吗!”他停住了。
  “我也不明白,亲爱的孩子,”她说出来,“我就这么做啦。”
  “但是如果你愿意做这件事,干吗又不愿意跟我一块儿生活呢,这是我不明白的。”
  她两手捧着他的脸。“我想我了解你的程度比你自己还深些。我认为你结了婚并不会快乐。你或许不会一直爱我。我或许不会一直爱你。结果,你或许会后悔的。假使我们现在可以快乐,你就可以达到你不再在意的那个目的。那末你瞧,我就不会想着因为我们始终没有领略到快乐而悔恨了。”
  “多妙的理由!”他喊起来。“你意思是说,你不再在意了吗?”
  “哦,我很在意,不过和先前不是一样的。你瞧不出来吗,尤金,我会挺得意地想着,即使我们分别了,你已经获得了我。”
  尤金觉得很惊骇,她竟然会这么说——这么推理。多么古怪的、自我牺牲的、宿命论的想法啊!一个年轻美貌、多才多艺的姑娘真会是这样吗?假如世上有什么人知道的话,他们真会相信吗?他望着她,伤感地摇摇头。
  “想想看,生活的精华竟然不能永远停留在我们之间。”他叹了一口气。
  “不,亲爱的孩子,”她回答说,“你要求的太多啦。你认为你要它停留,可是你并不是这样。你要它去的。你永远跟我生活在一起,不会觉得满足的,我知道。接受神明所赐的,别惋惜吧。不要去胡思乱想;你是办得到的,你知道。”
  尤金用胳膊搂起她来,一再吻她,在她的拥抱中,忘去了自己过去的所有情人。她欣然地、愉快地顺从着,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这使她快乐。
  “如果你瞧得出来你对我多么好,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她解释说。
  他断定她是他所认识的最妙的人儿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显露出这样忘我的爱情。从来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女人显得这么有勇气和眼光,能够这样直截了当地实现自己的渴望。听着一个有她这样能耐的艺术家,一个有她这样姿色的姑娘,平静地谈论着她是否应当为了恋爱而牺牲自己的贞操,听着她谈说通常形式的那种结婚对她的艺术是否会有好处,她应当现在趁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就获得他呢,还是应当向习俗低头,让青春过去,这简直够叫他那依然有拘束的心灵大吃一惊的。因为尽管他渴望个人自由,尽管他在理智上怀疑,在精神上反抗,他毕竟对于一个象乔萨姆·白露和他妻子所维持的家庭,以及以正常、健康、孝顺子女的形式表示出的那种家庭成果有着崇高的敬意。大自然无疑是通过一长串困难和试验才达到那种标准的。她不会轻易放弃那种标准。当真需要完全放弃吗?他愿意看见有个女人要他一会儿——象克李斯蒂娜现在所做的这样——然后又丢开他的那种世界吗?他在这儿的经验使他思索,把他先前的理论和见解抛到了九霄云外,打乱了他对事物所养成的种种概念。他坐在旅馆大走廊上,绞尽脑汁思索着性和生活的错综复杂问题,疑讶地想了又想,答案到底是什么,自己为什么不能象别人那样快快活活地忠于一个女人呢。他不知道是否真是这种情形,他是否真办不到。他那会儿觉得,他似乎可以那样。他知道他对自己还不很了解;他压根儿还把握不住自己——自己的癖好,自己可能的发展。
  在这种快乐的情况下,这些日子给尤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惊奇地看到,生活偶尔也能达到极美的境地。这些又高又静的山岗,这样圆浑一律、这样苍翠、这样宁谧,使他的心灵得到了安息。有一天,他和克李斯蒂娜攀登了两千英尺,到了一片岩坪上。这片岩坪突出在一条溪谷上面,俯瞰着坦荡、膏腴的大地——一片片辽阔的绿草地和界限分明的田畴,小小的村落和市镇,以及象这座山的友爱的弟兄一般矗立在远处的峰峦。
  “瞧瞧下面那个院子里的那个人,”克李斯蒂娜说,一面指着一个小斑点般的人。他在整整一英里路外一所村舍前边的花园空地上砍木头。
  “哪儿?”尤金问。
  “瞧见那个红谷仓吗,就在那丛树的这一边?——你瞧见吗?那儿,有牛的那片田地那儿。”
  “我瞧不见什么牛。”
  “嗳,尤金,你眼睛怎么啦?”
  “哦,现在我瞧见啦,”他紧捏捏她的手,回答。“他样子不就象个蟑螂吗?”
  “是呀,”她笑着说。
  “大地多么广阔;我们多么渺小。现在,想想那个小斑点和他的一切希望跟雄心——他的头脑和神经的组织,然后告诉我,有哪个上帝能够关心他呢。上帝怎么能够,克李斯蒂娜?”
  “他不能过份关心哪一个斑点,亲爱的。他可能关心全人类或是整个种族这一概念。不过我还是不能确定,亲爱的。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现在挺快乐。”
  “我也是这样,”他应和着。
  然而,他们还是去思索这个问题,生命起源的问题——它的原因。大地的惊人悠久而又令人可厌的寿命,以及那些似乎在不同时期猖獗的生与死的真正大风暴,这引着他们谈论下去。
  “我们解决不了这些的,Eugenio mio①,”她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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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语,意即:“我的尤金。”
  “我们最好回家去吧。可怜的、亲爱的妈妈会感到纳闷,不知道她的克李斯蒂娜上哪儿去了。你知道,我猜她疑心我爱上你啦。她可不管有多少人爱上我,可是如果我微微露出一点儿强烈的爱好,她就开始担心啦。”
  “有过不少次恋爱吗?”他问。
  “没有,但是你别问。那有什么关系呢?哦,尤金,那有什么关系吗?我现在爱你。”
  “我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他回答,“只是想起以往的事情就感到痛苦。我可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缘故。就是这样。”
  她出神地向别的地方望去。
  “随便怎样,我以前从来没有把哪个男人看得象你这样。
  这满意了吗?这明白了吗?”
  “是的,是的,亲爱的,明白了。哦,是的,明白了。请你原谅我。我不再难受啦。”
  “请你别这样,”她说,“你使我跟你一样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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