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25章

  渐渐地,她便竭力去迎合他。可以说,他一直自由地出入她的房间。她知道宗教、艺术、科学、政治、文学各个方面的展览会以及人物、动态等等。她对社会主义倒很感兴趣,并且认为应该去纠正人民所受的迫害。尤金认为自己也是这样,不过他对人生的景象却那么强烈地感觉兴趣,因此他可没有他自认为应有的那么多时间表示同情。她带他去看展览会、去会见人们,因为她对于这样一个有才干的男朋友是相当得意的。她发现人们一般总非常欢迎他,这使她很高兴。人们,尤其是作家、诗人和音乐家——各方面的新人,都想记住尤金。他说话很随便、很俏皮,很快就可以跟人熟悉起来,而且落落大方。在判断事情上,他力求精确和公正,但是他太年轻,免不了要有强烈的偏见。他感激她的友谊,可是并不竭力想使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些。他知道,只有诚挚的求婚才能获得她,而他对她还不至于喜欢到那种程度。他觉得自己对安琪拉有责任,而且,说也奇怪,他觉得米莉安的年龄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障碍。他非常羡慕她;从她那儿,他才知道了自己的理想应该是怎样的,可是他却还不至于想向她求爱。
  然而,在不久之后遇见的克李斯蒂娜·钱宁身上,他却发现了一个典型的更加动情更加可爱的女人,虽然在艺术气质上,她并不比米莉安差点儿。克李斯蒂娜·钱宁是个职业歌唱家,也跟母亲一块儿住在纽约,不过不象芬奇小姐那样,不是那么彻底地给母亲控制着,虽然在她那年纪,母亲还可以对她、也的确对她有着相当的影响。她才二十七岁,那会儿还没有她日后享有的那种声誉,尽管她满怀促成最后成功的那种兴致勃勃的自信心。直到那时,她一直在跟着各个教师热心学习,也有过几次恋爱事件,可是没有一次是很认真的,可以使她抛开她选定了的职业。她有过种种经验。这是那些贸然地刚从事艺术工作的人的经验;他们最后总饱经世故,明确地知道了社会上的情形,要想成功,就得做点儿什么。
  虽然钱宁小姐的艺术感并没有从她的物质环境里明确、优雅地表达出来——象芬奇小姐工作室的气氛里所特有的那样——可是它在克李斯蒂娜对生活的乐趣上,却有更深一层的表现。她的嗓子是嘹亮的女低音,深沉、宽阔、花哨,带有一点悲哀和辛辣的音调,使她唱的最愉快的歌曲都有了一丝情趣。她琴弹得很好,总是精妙而有力地给自己伴奏。目前,她是纽约交响乐队里的一个独唱歌手,可以偶尔接受一些外面的聘请。下一年秋天,她打算赶到德国去一趟,看看自己能否跟一个著名的宫廷歌剧团签订合同,用这种方法打开一条在纽约成功的道路。她在音乐界已经很出名,被认为是个有希望的未来歌剧演员。最后的成功在她说来,多半是运气问题,而不是才能问题了。
  在这两个女人暂时迷住尤金的时候,他对安琪拉的感情依然没有改变,因为虽然在智力上或是艺术上,她都比不上她们,可是他觉得情感上,她却比较丰富。她的情书里有一种幽怨的意味,而当着他的时候,她个人感情里有一种强度,不知不觉地把他激动起来——她有一种愁苦的气息,使人勾起对萨福①和玛格兰特·哥蒂亚②的轶事的回忆。他现在知道,如果他抛弃掉她,她会看得很严重的。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到做那样的事,不过他知道,她和米莉安·芬奇那样有知识的妇女之间,是有差别的。此外,还有一大群灿烂的社交妇女进入了他的视野——那些妇女还是他看了《市讯》和《时尚》这种报纸和时髦周刊之后才知道的。她们呈现出第三种绝妙的情致。他开始模模糊糊地看出来,世界是广大而不可捉摸的,而关于女人,他还有很多从来没有梦想到的事情应该知道。
  --------
  ①萨福,希腊女诗人,相传她绝望地爱上了米地邻岛的一个船夫费昂,终于从大石上投海溺毙。
  ②玛格兰特·哥蒂亚,法国小说家小仲马(1824—1895)所著《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
  克李斯蒂娜·钱宁就某种意义讲——也就是从体态的优美上讲——是可以跟安琪拉争研的。她身材很高、非常丰腴,生着可爱的椭圆型脸庞和栗色皮肤,面颊和嘴唇都显出健康的玫瑰色,还有一头蓝黑色的头发。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明亮而含情。
  尤金由于萧梅雅的介绍认识了她。波士顿有位普通朋友给了萧梅雅一封信,把钱宁小姐介绍给他。他提到尤金时说他是个才气横溢的青年艺术家,是他的朋友,并且说他想在哪天晚上带尤金去听她唱歌。钱宁小姐应允了,因为她看见过一些他的绘画,注意到画里的诗意。萧梅雅很自负他的一些出色的朋友——他们宽容着他,实际上是因为他聊起天来很有意思——向尤金叙说了钱宁小姐的嗓音,并且问他哪天晚上要不要去拜访一下。“我很高兴去,”尤金说。
  于是他们约定时间,一块儿上第十九街钱宁小姐的寓所去。寓所在一座高级的寄宿舍里。钱宁小姐穿着一件柔软、合身、微微有点发红的黑绒衣服迎接他们。尤金想起了自己看见璐碧第一次穿的那件衣服。他眼花缭乱。至于她,据她后来告诉他,她也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旌摇动。
  “那天晚上,我戴上丝带的时候,”她告诉他,“我原打算戴刚买的一条深蓝色的,接着我想道,‘不,戴红的他会更喜欢我。’这不奇怪吗?我只是觉得仿佛你会喜欢我似的——仿佛我们彼此会更熟悉起来似的。那个年轻人——他姓什么——把你描摹得一点儿不差。”这是在好几个月之后,她才向他私下承认的。
  尤金进去的时候,落落大方。自从他的生活在东部扩大了以后,他就有了这种风度。他把自己跟有才干的人的关系,尤其是女才子,看得很认真。他站得笔直,以英俊的步伐走着,用炯炯的目光直看进他望着的那个人的心灵。他很快就能获得印象,尤其是对有才干的人。他可以觉察到别人的才能。当他望着钱宁小姐的时候,他觉得她的才气就象一道奔腾的波浪——一种强烈意识的激荡的波浪。
  她迎着他,伸出一只柔软雪白的手来。他们双方都说到自己怎样久仰对方。尤金尽力使她觉得自己很热爱她的艺术。
  “音乐来得更优雅些,”当她提到他天赋的才能时,他这么说。
  克李斯蒂娜的深褐色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他就象他画的画,她心里想——同样好看。
  她介绍他见过她的母亲。他们坐下聊天。一会儿工夫后,钱宁小姐唱起歌来——《我失去了尤李狄丝》①。尤金觉得她仿佛是在唱给他听。她的面颊泛上了红晕;嘴唇鲜红。
  唱完以后,她母亲说,“今儿晚上,你嗓子好极啦,克李斯蒂娜。”
  “我觉得特别痛快,”她回答。
  “一条妙极了的嗓子——就象一大朵红罂粟花或是一大朵黄兰花似的!”尤金喊着说。
  克李斯蒂娜心里一阵兴奋。她很喜欢这种描摹。这似乎很正确。她在自己发出来的声音里也感觉到一点这种意味。
  “请你唱《谁是茜尔薇亚》②,”他停了一会儿后请求着。她欣然地依从了。
  --------
  ①《我失去了尤李狄丝》,德意志歌剧作曲家格鲁克(见第一六〇页注⑥)所著的歌剧《奥菲俄与尤李狄丝》中的一支歌。
  ②《谁是茜尔薇亚》,奥国作曲家舒伯特(1797—1828)所著的一支歌曲。
  “这支曲子仿佛是为你作的,”她唱完后,他轻声说,因为他已经走到钢琴旁边。“你使我想起茜尔薇亚。”她面颊羞赧地红了起来。
  “多谢你,”她点点头,眼睛也传出了领情的意思。她欢迎他的大胆,也很想让他知道。
  第二十二章
  在他结识了这两个女人以后,他当前的主要困难——也是他的一个严重困难——就是:他没能挣多少钱。第一年,他大约挣到一千二百块,第二年,他挣了两千多块,而在这第三年,他可能还会挣得稍许多一点。可是鉴于他所看见的周围情况,和那会儿他对生活所知道的事情,这一点简直算不了什么。纽约呈现出一幅夸耀物质的景象,这种景象的存在是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第五街的马车、大饭店里的宴会和报纸上经常提到的社交性大宴会,全都使他脑袋发昏。他喜欢上街闲逛,看看衣着华丽的人群,沉思着遍处的浮华高雅的迹象,最后,他终于获得结论,认为自己压根儿就不是在生活,只是存在着。艺术,据他最初所想象的,似乎不仅是一条通向成名的道路,而且是一条通向富裕的道路。现在,在他细看了周围的那些人之后,他发觉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知道了,艺术家从来就不是很有钱的。他想起在巴尔扎克的故事《贝姨》①里看到的一个出名的艺术家,他承蒙巴黎一个大富人家的迁就,娶了他们的女儿,不过这却给人认为是大贬那个姑娘的身份的。那时,他还不能相信这种想法,因为他对艺术家的看法那样崇高。可是这会儿,他开始看出来,那是代表世界对待艺术家的态度。在美国,有几个艺术家是很出名的——其中有几个,他认为是俗不可耐地出名——据说他们每年总挣一万到一万五千块钱。这种价钱能把他们在真正奢华的圈子里的地位抬得多高呢,他问自己。那种圈子是由所谓“四百家”——极其富裕而有社会地位的人——所组成的。他在报上看到,单给一个初入社交界的女孩子做衣服,每年就要花上一万五到两万五千块钱。他听说,一个男人在饭馆里吃顿饭就花上十五到二十块钱,这也算不了什么特别的事。他所听到的男装裁缝的开价,女装裁缝索要的价钱,以及在歌剧院中炫耀的珠宝和华丽的服装,全使一个艺术家的可怜的小收入压根儿显得算不了什么。芬奇小姐常告诉他自己在熟人当中所见到的夸张和摆阔,因为她的圆滑变通使她赢得了许多社会人士的友谊。而钱宁小姐,当他跟她比较熟悉之后,也经常提到她所接触到的事情——大歌唱家或是小提琴手一晚就支一千块钱,再不然就是成名的歌剧明星所得的极大的薪俸。在他看着自己微薄的小收入的时候,他开始觉得丢面子,没有劲儿,就象他初到芝加哥时的那种情形。是呀,艺术在名誉之外,就算不了一回事。艺术不能维持真正的生活,只能造成一种精神上的繁荣,这是大家所公认的,不过你也可以是一个贫穷、多病、饥饿、褴褛的天才人物——
  实际上,你是可以这样。看看新近死在巴黎的魏伦②吧。
  --------
  ①《贝姨》,法国作家巴尔扎克(1799—1850)的一部名著。
  ②魏伦(1844—1896),法国诗人。
  这种情绪部分是由于纽约当时正进入一个奢华的黄金时代。尤金一再看到这种奢华,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过去五十年里,巨大的财富被人们积聚起来了。现在,在这座新兴的大都市里,有无数居民都拥有大约一百万到五千万块钱,有些甚至有一亿。都市地区,尤其是曼哈顿第五十九街往前,正象乱草似的成长着。所谓“白光”区①的各个地段都修建起大旅馆来。就在那时,为了一种新的需要,第一个有组织的投资尝试也开始了——现代的豪华的八层、十层、十二层的公寓容纳了四面八方拥进纽约来的新兴的中产阶级人士。金钱是从西部、南部和北部积聚起来的;赚钱的那些人,一有了足够的钱,可以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奢华的生活时,就搬到东部来,住进了这些奢华的公寓,拥挤在大旅馆里,光顾豪华的饭店,给都市造成那种挥霍享乐的风气。一切迎合浮华的物质生活的事物,都开始大为发达起来:美术铺和古玩铺,地毯店,经营新旧帷幔、家具、艺术品的装饰公司,画铺,珠宝店,瓷器和玻璃器皿店——总之,凡是可以使生活舒适而豪华的东西应有尽有。尤金在都市里漫步的时候,瞧出了这一点,觉察到这种变化,知道这种趋势将走向更奢华、更富丽、也会拥有更多的人口。他心里这会儿只渴望生活。他这会儿是年轻的;他这会儿是强健的;他这会儿是热切的。几年以后,他或许就不是这样了——人生不过七十年,而他的一生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了。如果他不能享受这种奢华,不能进入“上流”社会,不能象阔人那样生活,那可怎么办!这种想法使他难受。他起了一种热切的渴望,想把财富和名誉从世界的怀抱里夺过来。生活必须把他的一份给他。如果不给,那末他到死都要咒骂生活。当他快到二十六岁的时候,他这样想着。
  --------
  ①“白光”区,指纽约的夜市地区。
  克李斯蒂娜·钱宁的友谊对他所起的影响,特别加重了这一点。她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有着同他差不多的性情、希望和抱负,而她对世上的潮流看得几乎跟他一样清楚。纽约就要目睹一个奢华的黄金时代了。它已经在向那个时代迈进。在任何领域里成名的人,尤其是在音乐和舞台方面成名的,很可能会分享到一种最显耀的奢华景象。克李斯蒂娜也希望分享到一点儿。她深信自己会分享到的。跟尤金谈了几次以后,她觉得他也会分享到的。他才气横溢,十分敏锐。
  “你有这么了不起的气魄,”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她说。
  “你真太神气啦,我认为你要做什么大概就可以做什么。”
  “啊,不,”他不同意。“可不是那样的。要得着我所需要的东西,我跟随便哪个别人一样有困难。”
  “啊,不过你可以得着的。你有思想。”
  这两个人用不着多久就变得很融洽。他们彼此倾吐了个人的身世,起先当然有些保留。克李斯蒂娜告诉他在马里兰州哈吉屯开始的音乐生活;他也回溯到自己幼年在亚历山大的时候。他们谈论着各人在家里所受的不同的管束。他知道了她父亲做的买卖——养牡蛎,也说出自己是一个缝纫机商人的儿子。他们谈到小城镇的影响、早年的幻想,以及他们试着做的各种事情。她在当地的卫理公会教堂里唱诗,一度想当个女帽商,后来落到一个教师的手掌里,他想使她嫁给他,她已经准备答应了,发生了一件事——她避暑离开,或是那么一回事,这才又改变了主意。
  他晚上陪她去看过一场戏,吃过一顿宵夜。等第三次又去拜访她时,他在她房间里静悄悄地消磨了一晚。这时,他抓住她的手,她站在钢琴旁边;他望着她的面颊、好奇的大眼睛、光滑、丰腴的脖子和下颏。
  “你喜欢我,”他突然这么说,并不为了什么,只为了那种在他们俩之间一向很强的相互吸引力。
  她毫不踌躇地点点头,尽管红晕泛上了她的脖子和面颊。
  “我觉得你真可爱,”他说下去,“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可以把你画出来。再不然你可以唱给我听你是怎样的,不过单凭语言是表达不出来的。我以前也恋爱过,可是从来没有跟一个象你这样的人。”
  “你在恋爱吗?”她天真地问。
  “这是什么呢?”他问,一面用胳膊轻轻地搂着她,把她拉近点儿。
  她把头避开,只留下红润的面颊贴近他的嘴唇。他吻了一下,随后又吻了她的嘴和脖子。他托住她的下颏,盯视着她的眼睛。
  “小心点儿,”她说,“妈妈会进来的。”
  “妈妈真该死!”他大笑。
  “她要叫你死,假如她瞧见你这样的话。妈妈从来不疑心我会有这样的事。”
  “那足见妈妈多么不了解她的克李斯蒂娜,”他回答。
  “她可够了解的,”她愉快、坦白地承认。“哦,假如我们眼下在山上,那就好啦,”她加上一句。
  “什么山?”他好奇地问。
  “蓝岭①。我们在佛罗里赛那儿有所平房。明年夏天,我们上那儿去的时候,你一定也得去。”
  --------
  ①蓝岭,阿巴拉契安山的东南面称作蓝岭,从宾夕法尼亚州延伸到乔治亚州。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