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19章

  尽管在情投意合的时候,尤金很快就可以跟人家交上朋友,可是他却不喜欢胡乱地去结交一些不相干的朋友。在芝加哥,因为在美术学院里一块儿学画,他结识了几个年轻的艺术家,可是在这儿,他没有带什么介绍信就来了,所以谁都不认识。他终于结交了他的邻居腓力·萧梅雅。他想从他那儿探听出点儿当地的艺术生活,但是萧梅雅没有多大才气,对于尤金想知道的只能说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从他那儿,尤金稍许知道了点儿工作室的所在地和艺术界的大人物;他知道了初出道的年轻人是结成一组一组地工作。萧梅雅前一年还参加一个这种团体,现在何以掉单了,他可没有说。他的画是卖给一些小杂志社的,比尤金打交道的杂志社稍许好点。有一件大有帮助的事,他立刻替尤金做了,他夸奖了尤金的作品。他跟以前的有些人一样,在尤金的艺术上,看出了一点特出的地方,他细看了他的每一件作品,有一天,他向尤金出了一个主意,这打开了尤金给杂志工作的一帆风顺的生涯。尤金正在画一幅街景——这是他无事可做的时候,常常做的一件工作。萧梅雅闲荡进来,看着他挥毫。他正在画东区①的一大群女工六点钟后涌下各街道的景象。有大厦的黑暗墙壁,有一两盏闪烁的煤气灯,还有一些点着黄灯的橱窗和许多遮蔽着的、半现的脸孔——画中简洁地勾勒出人物和跃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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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东区,纽约市的贫民区。
  “嘿,”萧梅雅看到一处时说,“我觉得这看上去就象是真的。我瞧见过一群这样的人。”
  “是吗?”尤金回答。
  “你可以找一家杂志用它作卷首插图。你干吗不拿它去向《真理》试一下呢?”
  《真理》是一份周刊。尤金和西部的许多人都非常喜欢这份杂志,因为它每星期有一张占两页的彩色插画,有时就采用这种性质的景致。不知怎么,当他茫无所依的时候,他老需要一个这样的推动力来使他采取行动。因为萧梅雅的这句话,他更热情地画了起来,画完以后,决定把它拿到《真理》杂志社去。美术主任一看就很合意,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把它拿进去给编辑看。
  “这儿有一张画,我觉得可以算是个新发现。”
  他很得意地把画放在编辑的桌子上。
  “嘿,”编辑放下一份稿子说,“真是好画,对吗?谁画的?”
  “一个姓威特拉的青年,他刚跑到这儿来。我觉得他样子倒还不错。”
  “嘿,”编辑又说下去,“瞧后面那儿的一些人脸!怎么样?
  有点叫我想起多蕾作品里的人群——挺不错,对吗?”
  “挺好,”美术主任应和着。“我认为假如他不遭到什么事,他是个大有希望的人。我们应该叫他画几幅主要的插画。”
  “这一张他要多少钱?”
  “哦,他不知道。他简直什么价钱都卖。我给他七十五块钱。”
  “可以,”在美术主任拿下这张画的时候,编辑说。“他倒有点新玩意儿。你应当拉住他。”
  “好的,”他的同事回答。“他还年轻,用不着过分去鼓励。”
  他走出去,放下一副严肃的脸孔。
  “我倒还喜欢这一张,”他说。“我们或许可以有地位来刊登它。你留下住址,我停两天寄张支票给你,好吗?”
  尤金留下了住址。他的心在胸膛里愉快地扑扑跳着。他压根儿没有想到价格,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他心里所想到的只是,这张画成了一幅占两页的插画了。那末他毕竟真卖掉了一张,而且是卖给《真理》的!现在,他可以老实说,自己有了相当的进展。现在,他可以写信去告诉安琪拉了。等画印出来的时候,他可以寄几份给她。此后,他真可以有件事来夸耀一下,而最妙的是,他现在知道他可以画街景了。
  他出来,走到外面街道上,踏的仿佛不是灰石板人行道,而是空气。他昂起头,深深地呼吸。他想到自己可以画的其他类似的景致。他的梦想正在实现。他,尤金·威特拉,是《真理》上一幅占两页的插画的画家!他已经幻想出一连串的画来——所有他以前梦想到的。他想跑去告诉萧梅雅——请他好好吃上一顿。尽管他是个普通的穷酸,他几乎喜欢上了他——因为他劝他做了一件该做的事。
  “嗳,萧梅雅,”他说,一面把头伸进那位“名士”的房门里去,“今儿晚上跟我一块儿吃饭。《真理》接受了那张画。”
  “那真好,”他的邻居说,丝毫没有妒嫉的意思。“呃,我真高兴。我知道他们会喜欢那张画的。”
  尤金真哭得出来。可怜的萧梅雅!他不是个好艺术家,可是他的心肠真好。他一定永远不忘记他。
  第十七章
  这次意味深长的卖画和接着而来的那张七十五块的支票,以及随后用彩色刊印出来的那幅画,使尤金精神一振。他当时觉得,自己的艺术事业仿佛已经有了一个巩固的基础。他开始想着上黑森林去看看安琪拉。可是他先得再多画几张画。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几处其他的景致上,画了一张格里雷广场在飞洒的蒙蒙细雨里的情景和一幅高架火车在又高又细的钢架上驶上巴华丽街的画幅。他非常注意映衬,分出鲜明的明暗,烘染出绝妙的含浑之处,就象宝石里的光彩,五色缤纷,含有深意。过了一个月,他又拿了一幅这样的画上《真理》社去;美术主任又被他的画迷住了。他想装作不感兴趣,但是这很困难。这个年轻人有一些他需要的东西。“你的这类画,要是还有别样的,都可以拿来给我瞧瞧,”
  他说。“假如它们跟这两张一样好,我可以再用几张。”
  尤金扬扬得意地走了。他开始对自己的能力胆大起来。
  要获得足够维持生活的收入,就要按七十五块和一百块一张的价格多卖掉几张才成。艺术家又太多,不容易一有机会就立刻成名。尤金等了好几个月,才看见他的第一张画印了出来。他避开较小的杂志,希望不久就能向大杂志投稿,可是他们却并不急于寻找新艺术家。通过萧梅雅的介绍,他会见了两个艺术家,十分喜欢他们。他们住在威凡力公寓的一个工作室里。一个叫麦克休,是从怀俄明州来的,满肚子尽是山区耕田和采矿的有意思的故事;另一个叫斯迈特,是诺法斯科蒂亚渔民的儿子。麦克休又高又瘦,生着一张看起来象是没有经验的庄稼汉的脸,不过眼睛里却闪现着幽默和有见识的光彩,这立刻弥补了那个缺陷。他是尤金最先看中的一个愉快、和蔼的人。约瑟夫·斯迈特具有一种他四周的那片大海的意味①。他又矮又胖,身体相当结实,象个铁匠一样,生着大手、大脚、大嘴、又瘦又大的眼窝和褐色的粗头发。他平常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迟缓、犹豫的神气;微笑或大笑的时候,总是满脸堆下笑来;兴奋或愉快的时候,身体各部分似乎都遭到了什么事故。脸就成了温和的纹路皱缩起的一个古怪的“井”字形,这时他的话也来了,并且讲得很快。碰到这种时候,他向来喜欢用些赌神发誓的话来加强他的语气。这些咒骂话又多又生动,因为他跟水手们一块儿工作过,所以学来了一大批生动的字句。就他说来,这些字句是毫无恶意的,因为他可没有奸诈和坏心眼。他是地地道道和蔼可亲的。尤金想表示友好,跟这两个人建立起了一种愉快的关系。他觉得跟这两个人混得很不错,可以时时互相谈谈幽默的小事和独特的笔致。其实过了几个月后,他才可以说是跟他们真正亲密起来,不过那会儿,他已经开始经常去看他们。过了一阵子,他们也来拜访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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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因为他出身在加拿大诺法斯科蒂亚的渔村,故云。
  就在这一年,他跟几个模特儿混得很熟,开始参观各种美术展览会,并且给《真理》的美术主任哈得逊·都拉邀去参加了两、三次宴请艺术家和模特儿的小宴会。他并没有碰到什么特别喜欢的人,除了一位在一家相当没有希望的名叫《技艺》的专门性艺术杂志社里担任编辑的人。他是个金发、蓝眼的青年,很风趣。他在尤金身上,瞧出了一种美的气度,竭力想跟他交个朋友。尤金很高兴地作出了反应。从此以后,理查·惠勒便成了尤金工作室里的常客。尤金那会儿的收入还不够让自己住得多么好,不过他却设法买了几个石膏模型,找了几件很好的铜器来布置一下工作室。他把自己的画——他画的街景——张挂在四面。那些特别聪明的人望着他的画时的神气,使他渐渐相信,他很有可以自负的地方了。
  就当他置身在这种气氛里的时候——第二年的春天——他才决定回去看一趟安琪拉,顺便上亚历山大和芝加哥去探望一下。到那时,他离开芝加哥已经有十六个月,并没有碰到一个赢得了他的爱情,或是能使他对安琪拉的爱情冷淡下去的人。他在三月里写信说,他打算在五、六月里回去。实际上,他到七月里才动身——在那季节,纽约正遭到一股酷烈的热浪的侵袭。他并没有画多少画——给八篇不知十篇故事画了插画,给《真理》画了四幅双页的图画,有一张刊出来了——可是他却混了下去。正在他要出发上芝加哥和黑森林的时候,第二张又放在报摊上了。他很得意地带了一份上火车。这次登出来的就是那幅巴华丽街的夜景,高架火车在头上驶过;印出来后,很富有色彩和活力。他觉得非常得意,知道安琪拉也会感到得意的。她为那幅题名《六点钟》的东区的绘画,就给他写来一些非常热烈的赞美话。
  他一面乘车驶行,一面幻想。
  他终于越过纽约和芝加哥之间的那一长段路程,在下午到达了那座湖滨都市①,没有停下来重访一下早期努力工作的地点,就搭乘五点钟的一班火车上黑森林去。天气闷热,在路上,浓密的雷云聚集起来,下了一场短促的、极好的夏季阵雨。草木都被淋湿了;路上的尘土全都停止飞扬。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神爽的凉意,煦拂着疲乏的肌肤。绿荫下半隐半现的小镇市闪入眼帘,又一掠而过,最后黑森林出现了。它比亚历山大小些,可是没有多大分别。象那座镇市一样,它有一个教堂尖塔、一所锯木厂、一条美丽的、砖铺的商业大街和许多枝条纷披的绿树。尤金一看就觉得神往。这正是安琪拉该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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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芝加哥。芝加哥在密执安湖南端。
  尤金到达的时候是七点钟,正接近黄昏。他并没有告诉安琪拉他到达的准确时间,因此决定在街上他看见的那家小客栈(或是所谓旅馆)里呆过夜。他只带了一只大皮包和一个旅行袋。他向店主打听白露家屋子的方向和距离镇市的远近,知道第二天早晨随便什么时候他都可以花一块钱雇辆车,把他象俗话所说的,带了过去。他吃了晚饭,有炸牛排、质量粗劣的咖啡和煎马铃薯,接着在前面临街的走廊上一张摇椅里坐下,领略着傍晚的凉意,看着黑森林镇上的情形。他一面坐在那儿,一面想到安琪拉的家,它一定是非常精致的。这座城镇是这样一个小地方——这么恬静。直到十一点之后,才会再有一班火车从市里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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