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3章

  照着事前安排好的那样,星期六晚上他回家来的时候,他们两人又见了第二面。那天他在父亲的保险公司里帮了一天忙。丝泰拉前来吃晚饭。尤金从敞开的起坐间门外瞧见了她,便连蹦带跳地上楼去换衣服,因为他有一股青春的热情,在他这年龄,任凭胃病也好,肺弱也好,都抑制不住这股热情。他全身感到一阵激动,于是煞费心思地修饰了一番,红领带打得恰到好处,头发仔细地由当中分开。停了一会儿,他走下楼来,觉得自己该说几句机灵话,要说得跟自己的人品相称,否则她就看不出他多么漂亮动人,可是他又害怕得不到很好的效果。当他走进起坐间的时候,她正和他姐姐并坐在敞开的壁炉面前,一盏红花罩子灯的亮光温暖地照着整个房间。这是一个普通的房间,当中摆着一张蒙上蓝绒台布的桌子,还有几张一式一样的椅子和一架放着小说和历史书籍的书橱,但是它是安适的,并且非常富有安适的意味。
  威特拉太太不时进进出出,寻找家庭主妇所需要的那些东西。父亲还没有回家,他上本县某一个边远的镇上兜售一架缝纫机,要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他在家不在家尤金漠不关心。威特拉先生富有风趣,在他兴致好的时候,他甚至会跟儿女们开玩笑,注意着他们对异性初起的兴趣,预料在他们主要的一次恋爱到来的时候,会有个平凡的高潮。他老喜欢向玛特尔说,她有天会嫁给一个兽医。至于尤金,他预料他会娶一个名叫爱尔莎·布朗的。据他太太说,爱尔莎·布朗生着一头油腻的鬈发。这并不使玛特尔或是尤金动气。它甚至给尤金的脸上带来一丝牵强的笑容,因为他挺喜欢听笑话,不过在这个年龄,他已经能把父亲瞧得相当清楚。他瞧出父亲做的买卖是微不足道的,要他去做随便哪一种这样的职业是荒谬可笑的。他从来不想说什么话,可是他心里却对这种庸俗的事情燃起了一种炽热的反感,简直象一个已经熔开的隐蔽的火山口,有眼光的人都知道它时常不祥地在冒烟。他的父母都不了解他。他们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孩子,老爱梦想,身体虚弱,到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打算。
  “哦,你来啦!”他进房时,玛特尔说。“来坐下。”
  丝泰拉向他嫣然一笑。
  他走到壁炉台面前,站在那儿装模作样。他想打动这个姑娘的心,可是自己又不大知道该怎么着手。他几乎连一句话都想不出来。
  “你猜不出我们在干什么!”他姐姐嘻嘻哈哈地给他帮忙。
  “唔——干什么呢?”他茫然地问。
  “你应当猜猜。你肯猜吗?”
  “随便怎样得猜上一次,”丝泰拉插嘴。
  “爆玉米花,”他微笑着试探说。
  “你猜得差不离,”玛特尔这么说。
  丝泰拉睁着圆圆的蓝眼睛望着他。“再猜一次,”她怂恿说。
  “栗子!”他又猜了一次。
  她快活地点点头。“多么美的头发!”他心里想,接着说道:“栗子在哪儿?”
  “喏,给你一颗,”他这位新朋友笑着说,一面伸出一只小手来。
  在她大笑的鼓励下,他的话来了。“真吝啬!”他说。
  “嗳,亏他好意思,”她嚷起来。“我只有一颗,就给了他。
  你一颗也别给他,玛特尔。”
  “算我没有说,”他央告着。“我不知道。”
  “我不给他!”玛特尔喊着说。“喏,丝泰拉,”她把自己剩下来的几颗递过去,“把这几颗拿去,一颗也别给他!”她把栗子放在丝泰拉急切的手里。
  他瞧出她的用意。这是请他来抢。她要他尽力让丝泰拉再给他几颗。他于是照计而行。
  “来,给我几颗!”他把手掌伸出来。“这不公平!”
  她摇摇头。
  “随便怎样,再给我一颗,”他坚持着。
  她从容不迫地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一颗,”他央告着,走近了些。
  金黄色的头发又摆了摆,表示拒绝。但是她的手就在他身旁,他可以一把抓住。她开始把栗子从身后传到另一只手去;他跳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玛特尔!快一点!”她叫着。
  玛特尔来了。于是变成了一场三个人的抢夺。在抢夺中,丝泰拉一扭身猛地站起来,她的头发拂过了他的脸。他紧紧握住她的小手不放。他对她的眼睛盯视了一会儿。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可说不出。只是他放松了些,让她获得了胜利。
  “得啦,”她笑着说。“现在我给你一颗。”
  他大笑着接过去,一心只想把她搂在怀里。
  晚饭前一会儿工夫,父亲进房来坐下,但不久他就拿了一份芝加哥报纸,上饭厅看去了。接着,母亲唤他们去吃饭。他靠着丝泰拉坐下,对她做的、讲的一切都极端感觉兴趣。如果她的嘴一动,他便注意到是怎样动的。当她露出牙齿的时候,他觉得它们真够美的。她额上的一小卷发丝象只金手指似的向他招引。他想到有句诗说得真妙:“她那光彩灿烂的发丝。”
  饭后,他跟玛特尔和丝泰拉回到起坐间去。父亲留下来看报,母亲去洗碟子。一会儿,玛特尔也离开了房间,去帮母亲拾掇,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呆在一起了,可是他反倒没有什么话说——他简直说不出话来。她的秀色有股魅力使他怔住了。
  “你喜欢上学吗?”停了一会儿,她问。她觉得他们总得谈谈。
  “马马虎虎,”他回答。“我并不怎么感觉兴趣。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学校去工作。”
  “你想做什么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倒想做个艺术家。”他一生中第一次说出了他的志愿——为什么,他还说不上来。
  丝泰拉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我先怕他们不让我进二年级,可是他们却让我进了,”她说。“摩林的校长不得不写了封信给这儿的校长。”
  “在这些事情上,他们是很卑鄙的,”他沉思着说。
  她站起来,走到书橱那儿去看书。过了一会儿,他也跟过去了。
  “你喜欢狄更斯的作品吗?”她问。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表示喜欢。“很喜欢,”他说。
  “我不喜欢他。他写得太拖拉啦。我比较喜欢司各脱。”
  “我也喜欢司各脱,”他说。
  “我来把我喜欢的一本书告诉你。”她停住,微张着嘴,尽力去想书名。她举起一只手来,仿佛要把书名从空中拣出来似的。“《正直的神》①,”她终于喊出来了。
  “是的——是很好看的,”他表示赞成。“我觉得在阿芝特克②古庙里,他们要牺牲阿瓦希的那一节,简直写得妙极了!”
  “哦,是的,我也喜欢那一节,”她补上一句。她抽出《班·赫》③,懒懒地一页页翻着。“这本也非常好。”
  “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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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正直的神》,美国小说家华莱士(1827—1905)所著的一部历史小说。
  ②阿芝特克,印第安人之一族,原先居住在墨西哥。
  ③《班·赫》,华莱士所著的另一部历史小说。
  他们都停住。她走到窗户边上,站在廉价的花边窗帘下面。那是一个月夜。街道两旁的树木都已经枝叶凋零,野草也已经枯萎了。从银丝般交织着的细枝间,他们看得出别人家屋子里的灯光,从半拉下的百叶窗里照射出来。一个人走过去,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显得只是一个黑影。
  “好看吗?”她问。
  尤金走近前。“真好,”他回答。
  “我希望天气再冷一点,可以溜冰就好啦。你会溜冰吗?”
  她转身向着他。
  “会溜,”他回答。
  “呵,月夜溜冰才有意思呢。我在摩林常常溜冰。”
  “我们在这儿也常溜。这儿有两个湖,你知道。”
  他想到每逢清朗皎洁的夜晚,绿湖上的冰就不时坼裂,发出一大阵响亮的辚辚声。他想到一群群喊叫着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远远的暗影和满天的星斗。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能找着一个姑娘一块儿去溜冰。他跟随便哪一个都觉得不自在。他曾经试过,可是有一次,他跟一个姑娘一起摔倒,这使他几乎永远不想溜冰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跟丝泰拉一块儿溜冰。他觉得她或许也喜欢跟他一块儿去溜。
  “等天气再冷一点,我们可以去溜溜,”他试探着说。“玛特尔也会。”
  “哦,那真好极了!”她高兴地表示赞成。
  她依旧望着外面的街道。
  停了一会儿,她回到火炉边上来,站在他面前,沉思地向下望着。“你认为你父亲会在这儿呆下去吗?”他问。
  “他是这么说的。他很喜欢这儿。”
  “你喜欢吗?”
  “是的——现在很喜欢。”
  “为什么说·现·在?”
  “哦,我起初不很喜欢。”
  “为什么?”
  “哦,我想,无非是因为我人地生疏。可是现在我喜欢这地方了。”她抬起眼睛来。
  他又走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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